突然間一個粗魯?shù)穆曇粽f:“這半天沒吃肉,可餓壞我了。偏生廟里沒和尚,否則捉個細(xì)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說話之人身材高大,正是塞北巨盜大個子初一。群豪知他和另一個和尚十五都愛吃人肉,他這幾句話雖聽來令人作嘔,但來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幾個小時,無飲無食,均感饑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地響了起來。
黃牧原說:“少林派使的是堅(jiān)什么清什么之計(jì)。”胖尊者說:“堅(jiān)壁清野。”黃牧原說:“正是。他們盼望咱們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地退下山去,可是天下哪有這么容易的事?”
金澤豐說:“不知黃幫主有何高見?”黃牧原說:“咱們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辦糧食,大伙兒便在寺中守……什么待兔,以便大和尚們自投……自投什么網(wǎng),咱們便來個……什么中捉鱉。”這位黃幫主愛用成語,只不大記得清楚,用起來也往往并不貼切。
金澤豐說:“這個甚是。便請黃幫主傳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干練的弟兄們下山,打聽少林僧眾的下落。采購糧食之事,也請黃幫主一手辦理。”黃牧原答應(yīng)了,轉(zhuǎn)身出去。邰盼笑著說:“黃幫主可得趕著辦,要不然初一、十五兩位餓得狠了,什么東西都會吃下肚去。”黃牧原笑著說:“老朽理會得。但初一十五就算餓癟了肚子,也不敢碰邰教主的一根手指頭兒。”
胖尊者說:“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請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處瞧瞧,且看有何異狀,說不定能找到什么線索。”群豪哄然答應(yīng),又到各處察看。
金澤豐坐在大雄寶殿的一個蒲團(tuán)之上,見如來佛像寶相莊嚴(yán),一副憐憫慈悲的神情,心想:“普光方丈固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們大舉而來,寧可自損少林派威名,也不愿率眾出戰(zhàn),終于避開了這場大殺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們何以又將蘭英、蘭凝兩位師太害死?料想害死兩位師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兇悍僧人,決非出于方丈大師之意。我當(dāng)體念普光方丈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為難,須得另行設(shè)法相救清秋才是。”
突然之間,一陣朔風(fēng)從門中直卷進(jìn)來,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揚(yáng)了起來,風(fēng)勢猛烈,香爐中的香灰飛得滿殿都是。金澤豐步到殿口,只見天上密云如鉛,北風(fēng)甚緊,心想:“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剛轉(zhuǎn)過這個念頭,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飄下,又忖:“天寒地凍,不知清秋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勢眾,部署又如此周密。咱們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清秋出來,只怕是千難萬難了。”負(fù)手背后,在殿前長廊上走來走去,一片片細(xì)碎的雪花飄在頭上、臉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蘭凝師太臨死之時,受傷雖重,神智仍很清醒,絲毫無迷亂之象,她卻何以要我去當(dāng)蘭陵派的掌門?蘭陵派門下沒一個男人,聽說上一輩的掌門也都是女尼,我一個大男人怎能當(dāng)蘭陵派掌門?這話傳出去,豈不叫江湖上好漢都笑掉了下巴?哼,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豈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恥笑,又理他怎么?”想到此處,胸中豪氣頓生。
忽聽半山隱隱傳來一陣喊聲,過不多時,寺外的群豪都喧嘩起來。金澤豐心頭一驚,搶出寺門,只見黃牧原滿臉鮮血奔過來,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桿兀自不住顫動,叫道:“盟主,敵……敵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們這……這可是自投那個網(wǎng)了。”金澤豐驚問:“是少林寺僧人嗎?”黃牧原說:“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們下山?jīng)]夠三里,便給一陣急箭射了回來,死了十幾名弟兄,傷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軍那個沒了。”
只見數(shù)百人狼狽退回,中箭的著實(shí)不少。群豪喊聲如雷,都要沖下去決一死戰(zhàn)。
金澤豐又問:“敵人是什么門派,黃幫主可瞧出些端倪么?”
黃牧原說:“我們沒能跟敵人近斗,他奶奶的,弓箭厲害得很,還沒瞧清楚這些王八蛋的模樣,一枝枝箭便射了過來。當(dāng)真是遠(yuǎn)交近攻,箭無虛發(fā)。”
胖尊者說:“看來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個甕中捉鱉之計(jì)。”瘦尊者說:“什么甕中捉鱉?豈不自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這是個……這是個誘敵深入之計(jì)。”胖尊者說:“好,就算是誘敵深入,咱們來都來了,還有什么可說的?這些和尚要將咱們都活生生地餓死在這少室山上,要咱們坐困危城!”
初一大聲叫問:“哪一個跟我沖下去殺了這些王八蛋?”登時有千余人哄然答應(yīng)。
金澤豐說:“且慢!對方弓箭了得,咱們須得想個對付之策,免得枉自損傷。”尹少賓說:“這和尚廟中別的沒有,蒲團(tuán)倒有數(shù)千個之多。”這一言提醒了眾人,都說:“當(dāng)作盾牌,當(dāng)真是再好不過。”當(dāng)下便有數(shù)百人沖入寺中,搬了許多蒲團(tuán)出來。
金澤豐叫道:“以此擋箭,大伙兒便沖下山去。”尹少賓說:“盟主,下山之后在何處聚會,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設(shè)法搭救秋郡主,現(xiàn)下都須先作安排。”金澤豐說:“正是。你瞧我臨事毫無主張,哪里能做什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兒暫且散歸原地,各自分別訪查秋郡主的下落,互通聲氣,再定救援之策。”
尹少賓說:“那也只好如此。”當(dāng)即將金澤豐之意大聲說了。
那吃人肉的和尚十五叫道:“少林寺的禿驢們?nèi)绱丝蓯?,大伙兒把這鬼廟一把火燒了,再沖下去,跟他們拼個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罵人“禿驢”,卻也毫無避忌。群豪哄然叫好。金澤豐連連搖手說:“秋郡主眼下還受他們所制,大家可魯莽不得,免得秋郡主吃了眼前虧。”眾人一想不錯,都說:“好,那就便宜了他們。”
金澤豐說:“尹兄,如何分批沖殺,請你分派。”
尹少賓見金澤豐確無統(tǒng)率群豪以應(yīng)巨變之才,便也當(dāng)仁不讓,朗聲說:“眾位朋友聽了,盟主有令,大伙兒分為八路下山,東南西北四路,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又是四路。咱們只求突圍而出,卻也不須多所殺傷。”當(dāng)下分派各幫各派,從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
尹少賓說:“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敵人最多,盟主,咱們先從正南下山,牽制敵人,好讓其余各路兄弟從容突圍。”金澤豐拔劍在手,也不持蒲團(tuán),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
群豪齊聲吶喊,分從八方?jīng)_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無八條之多,眾人奔躍而前,初時還分八路,到后來漫山遍野,蜂擁而下。
金澤豐奔出數(shù)里,便聽幾聲鑼響,前面樹林中一陣箭雨,急射而至。他使開特色劍法中的“破箭式”,撥挑拍打,將迎面射來的羽箭一一撥開,腳下絲毫不停,向前沖去。
忽聽身后有人“啊”的一聲,卻是邰盼左腿、左肩同時中箭,倒在地下。金澤豐急忙轉(zhuǎn)身,將她扶起,說道:“我護(hù)著你下山。”邰盼說:“你別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緊。”這時羽箭仍如飛蝗般攢射而至,金澤豐信手揮灑,盡數(shù)擋開,卻見四下里群豪紛紛中箭倒地。
金澤豐左手?jǐn)堊×僳⑴危蛏较卤既?,羽箭射來,便揮劍撥開。只覺來箭勢道勁急,發(fā)箭之人竟皆武功高強(qiáng),來箭又密,以致群豪手中雖有蒲團(tuán),也難盡數(shù)擋開,中箭之人越來越多。金澤豐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dāng)沖下山去,還是回去接應(yīng)眾人。
尹少賓叫道:“盟主,敵人弓箭厲害,弟兄們沖不下去,傷亡已眾,還是叫大伙兒暫且退回,再作計(jì)較。”
金澤豐知敗勢已成,若給對方?jīng)_殺上來,更加不可收拾,縱聲叫道:“大伙兒退回少林寺!大伙兒退回少林寺!”他內(nèi)力充沛,這一叫喊,雖在數(shù)千人高呼酣戰(zhàn)之時,仍四處皆聞。尹少賓、胖尊者等數(shù)十人齊聲呼喚:“盟主有令,大伙兒退回少林寺。”
群豪聽得呼聲,陸續(xù)退回。
少林寺前但聞一片咒罵聲、呻吟聲、叫喚聲,地下東一灘,西一片,盡是鮮血。尹少賓傳下號令,命八百名完好無傷之人分為八隊(duì),守住了八方,以防敵人沖擊。來到少林寺的數(shù)千人眾,其中大半數(shù)分屬門派幫會,各有統(tǒng)屬,能遵守規(guī)矩號令,其余二千余人卻皆是烏合之眾,這一仗敗了下來,亂成一團(tuán),各說各的,誰都不知下一步該當(dāng)如何。
金澤豐說:“大伙兒快去為受傷的弟兄們敷藥救治。”心想:“可惜蘭陵派的女弟子們不在山上,缺了治傷靈藥。”又想:“倘若蘭陵派眾人在此,是幫我呢,還是幫他們所謂的正派?嗯,兩位師太遭害,蘭陵派眾弟子一定幫我。”
耳聽群豪喧擾不已,不由得心亂如麻,若是他獨(dú)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沖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這群人的首領(lǐng),這數(shù)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偏生束手無策,這可真為難了。
眼見天色將暮,突然間山腰里擂起鼓來,喊聲大作。金澤豐拔出長劍,搶到路口。群豪也各執(zhí)兵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zhàn)。只聽鼓聲越敲越響,敵人卻并不沖上。
過了一會兒,鼓聲同時止歇,群豪紛紛論議:“鼓聲停了,要上來了。”“沖上來倒好,便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免得在這里等死。”“他奶奶的,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們在這里餓死、渴死。”“龜兒子不上來,咱們便沖下去。”“只要沖得下去,那還用你多說?”
尹少賓悄聲對金澤豐說:“咱們今晚要是不能脫困,再餓得一日一晚,大伙兒可沒力氣再戰(zhàn)了。”金澤豐說:“不錯。咱們挑選二三百位武功高強(qiáng)的朋友開路,黑夜中敵人射箭沒準(zhǔn)頭,只消打亂了敵人的陣腳,大家便可一擁而下。”尹少賓說:“也只有如此。”
便在此時,山腰里鼓聲響起,跟著便有百余名頭纏白布之人沖上山來。群豪大聲呼喝,擁上去接戰(zhàn)。但攻上來的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聲唿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著鼓聲又起,另有一批頭纏白布之人攻上山來,殺了一陣,又即退去。敵人雖退,擂鼓聲、吶喊聲此伏彼起,始終不息。
尹少賓說:“盟主,敵人使的顯是疲兵之計(jì),要擾得咱們難以休息。”金澤豐說:“正是。請尹兄安排。”尹少賓傳下令去,若再有敵人沖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數(shù)百人接戰(zhàn),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會。胖尊者說:“在下倒有個計(jì)較,咱們選定三百名好手,也都頭纏白布,敵人再來進(jìn)攻,這三百人便乘勢沖下,攻入敵陣混戰(zhàn)。王八羔子們便不能放箭,大伙兒就乘勢下山。為今之計(jì),只有先攪得天下大亂,才能乘亂脫身。”金澤豐說:“極好,請祖兄去分別挑選,囑咐眾朋友,只待勢頭一亂,便即猛沖。”
不到半個小時,胖尊者回報三百人已挑選定當(dāng),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銳奮力下沖,敵人縱有數(shù)千人列隊(duì)攔阻,也未必?fù)醯米∵@三百頭猛虎。金澤豐精神一振,跟著胖尊者走到西首山邊,只見那三百人頭纏白布,排得整整齊齊,便說:“眾位請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伙兒下去決個死戰(zhàn)。”群豪哄然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