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柴漢子側(cè)頭說：“金龜子？不叫阿貓阿狗，卻叫什么龜子，名字難聽得緊。”金澤豐抱拳說：“金澤豐今日得見武當(dāng)神劍，甚為佩服，他日自當(dāng)上山叩見長春道長，謹(jǐn)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說道：“你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可是大出喪嗎？”
金澤豐情知這二人必是武當(dāng)派高手，恭恭敬敬地躬身說：“我們有位朋友，給拘留在少林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普光方丈，請他老人家慈悲開釋。”挑菜漢子說：“原來不是大出喪！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
金澤豐順手牽過三匹駿馬，說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輩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沖撞，還請恕罪。”說著將三匹馬送過去。
群豪見金澤豐神態(tài)越來越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大感詫異。
挑菜漢子說：“你既知我們的劍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金澤豐說：“晚輩不是兩位對手。”挑柴漢子說：“你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劍，向金澤豐刺來。金澤豐見他這一劍籠罩自己上身九處要害，確實精妙，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過去。那漢子向著空處亂刺一劍。金澤豐長劍回轉(zhuǎn)，也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刺在空處，雙劍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漢子卻一步又一步地倒退。
那挑菜漢子叫道：“金龜子，果然有點門道。”提起劍來一陣亂刺亂削，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每一劍都不是劈向金澤豐，劍鋒所及，和他身子差著七八尺。
金澤豐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式，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兩人一見他出招，便神情緊迫，或跳躍閃避，或舞劍急擋。
群豪都看得呆了，金澤豐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一截，他出劍之時又沒半點勁風(fēng)，決非以無形劍氣攻人，為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群豪都已知這兩人乃身負(fù)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一個癲狂，但當(dāng)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輕靈沉穩(wěn)，兼而有之，同時全神貫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聽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金澤豐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呼倒退，或轉(zhuǎn)攻為守。
尹少賓、胖瘦尊者等武功高強之士已漸漸瞧出端倪，發(fā)覺兩個漢子所閃避衛(wèi)護的，必是金澤豐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金澤豐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dāng)即回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挺劍向金澤豐作勢連刺，金澤豐目光看到他左頸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金澤豐的雙眼能發(fā)射暗器，他說什么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兒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濕了。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看，一言不發(fā)，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佩服，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應(yīng)了聲：“是！”但金澤豐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fù)，不離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劍，一面倒退，始終擺脫不了金澤豐的目光。那老頭說：“好劍法！金少俠，讓老漢領(lǐng)教高招。”金澤豐說：“不敢當(dāng)！”轉(zhuǎn)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
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金澤豐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后縱出，便如兩頭大鳥一般，穩(wěn)穩(wěn)地飛出數(shù)丈之外。群豪忍不住齊聲喝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lǐng)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yuǎn)，身法之美，誰都知道乃極上乘的功夫。
那老者說：“金少俠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chuàng)，豈能讓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來謝過了。”
兩名漢子飛身過來，一躬到地。挑菜漢子說：“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少俠高招，世所罕見，適才間言語無禮，少俠恕罪。”金澤豐拱手還禮說：“武當(dāng)劍法，確實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柔，可是太極劍法嗎？”挑菜漢說：“卻叫少俠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混而為一。”金澤豐說：“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要是當(dāng)真出手相斗，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
那老頭說：“少俠何必過謙？少俠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不住搖頭說：“五十余年前，武當(dāng)派有兩位前輩師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shù)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柔，唉！”長長一聲嘆息，顯然是說：“哪知遇到劍術(shù)高手，還是不堪一擊。”
金澤豐恭恭敬敬說：“這兩位大叔劍術(shù)已如此精妙。武當(dāng)派長春道長和其余高手，自必更加令人難窺堂奧。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dāng)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長春道長，甚為失禮。待此事一了，自當(dāng)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長春道長磕頭。”金澤豐為人本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cè)岵?，?nèi)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找到了其中破綻，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dāng)派中的一流高手，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
那老者點頭說：“年紀(jì)輕輕，身負(fù)絕藝而不驕，也真難得。金少俠，你曾得云逸前輩的親傳嗎？”金澤豐心頭一驚：“他目光好生厲害，竟知道我所學(xué)的來歷。我雖不能吐露師叔祖的行跡，但他既直言相詢，可不能撒謊不認(rèn)。”說道：“晚輩有幸，曾學(xué)得師叔祖劍術(shù)的一些皮毛。”這句話模棱兩可，并不直認(rèn)曾得云逸親手傳劍。
那老者微笑說：“皮毛，皮毛！嘿嘿，云逸劍術(shù)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么？”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說道：“我便領(lǐng)教一些云逸劍術(shù)的皮毛。”
金澤豐躬身說：“晚輩如何敢與前輩過招？”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右轉(zhuǎn)，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于胸前，左右雙掌掌心相對，如抱圓球。金澤豐見他長劍未出，已蓄勢無窮，當(dāng)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成一弧形。金澤豐只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逼過來，若不還招，已勢所不能，說聲：“得罪了！”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一劍。突然之間，那老者劍交右手，寒光一閃，向金澤豐頸中劃出。這一下快速無倫，旁觀群豪都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但他如此奮起一擊，金澤豐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長劍刺出，徑指他脅下淵液穴。
那老者長劍豎立，當(dāng)?shù)囊宦曧懀p劍相交，兩人都退開了一步。金澤豐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fā)麻。那老者“咦”的一聲，臉上微現(xiàn)驚異之色。
那老者又劍交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金澤豐見他劍勁連綿，護住全身，竟沒半分空隙，暗暗驚異：“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無破綻。他若以此相攻，那又如何破法？夜前輩的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難道一人使劍，竟可全無破綻？”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平刺，劍尖急顫，看不出攻向何處。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金澤豐上盤七大要穴，但就因這一搶攻，金澤豐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登時心中一寬：“他守御時全無破綻，攻擊之時，畢竟仍有隙可乘。”當(dāng)下長劍平平淡淡地指向?qū)Ψ阶竺肌Ｄ抢险咛热衾^續(xù)挺劍前刺，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金澤豐時，已遲了一步。
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轉(zhuǎn)。突然之間，金澤豐眼前出現(xiàn)了幾個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dāng)即回劍向?qū)Ψ絼θπ惫?。?dāng)?shù)囊豁懀p劍再交，金澤豐只感手臂一陣酸麻。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他全身已隱在無數(shù)光圈之中，光圈一個未消，另一個再生，長劍雖使得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fēng)之聲，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dá)化境。這時金澤豐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純采守勢，端的是絕無破綻?？墒沁@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緩緩涌來。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地相攻，而是以數(shù)十招劍法混成的一團守勢，同時化為攻勢。金澤豐沒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進一步，頃刻之間，金澤豐已連退了七八步。
群豪眼見盟主戰(zhàn)況不利，已落下風(fēng)，屏息而觀，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卜算子忽然說：“那是什么劍法？這是小孩子亂畫圈兒，我也會畫。”摸魚子說：“我來畫圈，定然比他畫得還圓。”翻墻子說：“金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氣。”搗練子說：“此言差之極矣。第一，他是金盟主，不是金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翻墻子說：“金澤豐雖做了盟主，年紀(jì)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dāng)盟主，年紀(jì)便大了幾歲，便成為金哥哥、金伯伯、金爺爺、金老太爺了？”
這時金澤豐又再倒退，群豪十分焦急，耳聽六怪在一旁胡言亂語，更增惱怒。
金澤豐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坑，心念一動：“師叔祖當(dāng)日諄諄教導(dǎo)，說天下武術(shù)千變?nèi)f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有招，便有破綻。這路劍法之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zhuǎn)如意，竟沒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幾步，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shù)圓圈，驀地心想：“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刺入，給他長劍這么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漸進，當(dāng)真要傷我性命，卻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終究是輸了。此仗一敗，大伙兒心虛氣餒，哪里還能去闖少林，救清秋？”想到清秋對自己情深義重，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nèi)心深處，竟覺能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實乃十分快慰之事，又覺自己負(fù)她良多，須得為她受到什么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
言念及此，內(nèi)心深處，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當(dāng)下手臂一伸，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
當(dāng)?shù)囊宦暣箜?，金澤豐只感胸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涌，驚怖之下，一只手臂卻仍完好。
那老者退開兩步，收劍而立，臉上神色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色，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說：“金少俠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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