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說：“東華派蘇字輩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吧！我領(lǐng)教領(lǐng)教老華的劍法。”語氣十分客氣，想是金澤豐所說的言語令他頗為歡喜，言語中對華蘇鑄也客氣了起來。

金澤豐好奇之心早已大動，亟想瞧瞧這人是什么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說：“晚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不足一笑。但夜前輩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

莫梵挨近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說：“老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陰毒無比，你千萬要小心了。稍有不對，便立即出來。”他語聲極低，但關(guān)切之情顯是出于至誠。金澤豐心頭一動：“四園長對我很夠義氣??！適才我說話譏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記恨，反而真心關(guān)懷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慚愧。

那人大聲說：“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說些什么？小朋友，碧桂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當，別的決沒什么好話，半句也信不得。”

金澤豐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哪一邊是好人，該當助誰才是。

赫芬從懷中取出另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金澤豐只道他開了鎖后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在一旁，維奇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然后羲繇和莫梵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金澤豐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的身份如此重要，四個園長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才能打開。四友有如兄弟，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夜前輩說，碧桂四友只不過奉命監(jiān)守，有如獄卒，根本無權(quán)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所規(guī)定的。聽鑰匙轉(zhuǎn)動聲極為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鐵銹。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打開了。”

莫梵轉(zhuǎn)過鑰匙后，拉住鐵門搖了幾下，運勁向內(nèi)一推，只聽嘰嘰格格一陣響，鐵門向內(nèi)開了數(shù)寸。鐵門一開，莫梵隨即向后躍開。赫芬等三人同時躍退丈許。金澤豐不由自主也退了幾步。

那人呵呵大笑說：“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又何必害怕？”

金澤豐說：“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銹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撲鼻而至。莫梵走上前來，將兩柄木劍遞給他。金澤豐拿在左手中。羲繇說：“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墻壁上取下一盞油燈。金澤豐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墻一榻，榻上坐著一人，長須垂至胸前，胡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面容，頭發(fā)須眉盡為深黑，全無斑白。金澤豐躬身說：“晚輩今日有幸拜見夜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著說：“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金澤豐說：“不敢。這盞燈放在榻上吧？”那人說：“好！”卻不伸手來接。

金澤豐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古深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入那人手中。

那人微微一怔，接過紙團，朗聲問：“喂，你們四個家伙，進不進來觀戰(zhàn)？”赫芬說：“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說：“好！小朋友，帶上了門。”金澤豐說：“是！”轉(zhuǎn)身將鐵門推上。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嗆啷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鏈自行碰撞做聲。他伸出右手，從金澤豐手中接過一柄木劍，嘆氣說：“老夫十余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xué)的劍法還記不記得。”

金澤豐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后墻壁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后墻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fā)出閃光，原來四周墻壁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系住他這等武學(xué)高人。

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動了兩尺光景，但斗室中竟嗡嗡之聲大作。金澤豐稱贊：“夜前輩，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轉(zhuǎn)過身去，金澤豐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裹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金澤豐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鐵鏈弄得當當發(fā)聲，身子微微發(fā)顫，似是讀到紙上的字后極為激動，但片刻間，便轉(zhuǎn)過身來，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了你！”

金澤豐說：“晚輩末學(xué)后進，自不是前輩對手。”

那人說：“你連攻維奇四十余招，逼得他沒法反擊一招，現(xiàn)下便向我試試。”

金澤豐說：“晚輩放肆。”挺劍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擊維奇時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稱贊：“很好！”木劍斜刺金澤豐左胸，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zhèn)涞牧鑵杽Ψ?。維奇在方孔中向內(nèi)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人笑著說：“今日算你們四個家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金澤豐第二劍早已刺到。

那人木劍揮轉(zhuǎn)，指向金澤豐右肩，仍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妙著。金澤豐一凜，只覺來劍中竟沒半分破綻，難以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劍尖斜指，含有刺向?qū)Ψ叫「怪?，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著說：“此招極妙。”當即回劍旁掠。

二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霎時間拆了二十余招，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金澤豐眼見對方劍法變化繁復(fù)無比，自己自從學(xué)得得勝劍法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劍法中也并非沒有破綻，只是招數(shù)變幻無方，無法攻其瑕隙。他謹依華蘇鑄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要旨，任意變幻。“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門各派劍法要義兼收并蓄，雖說“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shù)為根基。那人見金澤豐劍招層出不窮，每一變化均從所未見，仗著經(jīng)歷豐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后，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nèi)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隱隱有風(fēng)雷聲。

但不論敵手的內(nèi)力如何深厚，到了得勝劍法精微的劍法之下，盡數(shù)落空。只是那人內(nèi)力之強，劍術(shù)之精，兩者混而為一，實已無可分割。那人接連數(shù)次已將金澤豐迫得處于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似更無他法，但金澤豐總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脫顯已無可救藥的困境，而且乘機反擊，招數(shù)之奇，當真匪夷所思。

赫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中向內(nèi)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一用左眼，一用右眼。兩人看了一會兒，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

初時四人見那人和金澤豐相斗，劍法精奇，不勝贊嘆，看到后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沒法領(lǐng)略。有時赫芬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lǐng)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余尋思：“原來這王兄弟劍法之精，一至于斯。適才他和我比劍，只怕不過使了三四成功夫。別說他身無內(nèi)力，我瑤琴上的‘七弦無形劍’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nèi)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連環(huán)三招，我當下便得丟琴認輸。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簫點瞎了我的雙目。”

赫芬自不知對金澤豐的劍法卻也高估了。得勝劍法是敵強愈強，敵人如武功不高，得勝劍法的精要處也就用不上。此時金澤豐所遇的，乃當今武林中一位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jīng)他激發(fā)，得勝劍法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方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如果華蘇鑄親臨，能遇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歡喜不盡。使這得勝劍法，除了精熟劍訣劍術(shù)之外，極大部分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guī)范的境界，使劍者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就越高，每一場比劍均無舊軌可循，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好詩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金澤豐出招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許多妙詣竟是華蘇鑄也未曾指點過的，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得勝劍法中自然而然地生出相應(yīng)招數(shù)，與之抗御。他心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于劍法中，更無恐懼或歡喜的余暇。那人接連變換八門上乘劍法，有的攻勢凌厲，有的招數(shù)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wěn)。但不論他如何變招，金澤豐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yīng)付裕如，竟如這八門劍法每一門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一般。

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你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老華并無如此本領(lǐng)。”

金澤豐微微一怔說：“這劍法若非華前輩所傳，更有哪一位高人能傳？”

那人說：“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木劍倏地劈出。金澤豐斜劍刺出，逼得他收劍回擋。那人連連呼喝，竟似發(fā)了瘋一般。呼喝越急，出劍也越快。

金澤豐覺得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處，但每聲斷喝都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只得強自鎮(zhèn)定，拆解來招。

突然，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金澤豐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給他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