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豐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動(dòng)彈不得,問道:“姥姥,你……你還好吧?”
只聽身后簌簌聲響,那老太太從灌木叢中出來,說道:“死不了!你跟這老和尚去吧。他說能療你內(nèi)傷,少林派內(nèi)功心法當(dāng)世無匹,你為什么不去?”
金澤豐說:“我說過護(hù)送你,自然護(hù)送到底。”那老太太說:“你身上有傷,還護(hù)送什么?”金澤豐笑著說:“你也有傷,大家走著瞧吧!”那老太太說:“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門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沒的敗壞了你名門弟子的名譽(yù)。”金澤豐說:“我本來就沒名譽(yù),管他旁人說甚短長(zhǎng)?姥姥,你待我極好,金澤豐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傷,我倘若舍你而去,還算是人么?”
那老太太說:“倘若我此刻身上無傷,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金澤豐一怔,笑著說:“姥姥倘若不嫌我后生無知,要我相伴,我便在你身畔談?wù)務(wù)f說。就只怕我這人生性粗魯,任意妄為,過不了幾天,姥姥便不愿跟我說話了。”那老太太“嗯”了一聲。
金澤豐回過手臂,將普華所給的那顆藥丸遞了過去,說道:“這位少林高僧當(dāng)真了不起,你殺他門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傷靈藥給你,寧可自己不服。他剛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老太太怒道:“呸!他未出全力,怎么又將我打傷了?這些人自居名門正派,假惺惺地冒充好人,我才不瞧在眼里呢。”金澤豐說:“姥姥,你把這顆藥服下吧。我服了之后,確是覺得胸腹間舒服了些。”那老太太應(yīng)了一聲,卻不來取。
金澤豐說:“姥姥……”那老太太說:“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么‘姥姥,姥姥’的叫個(gè)不休?少叫幾句成不成?”金澤豐笑著說:“是。少叫幾句,有什么不成?你怎么不服藥丸?”那老太太說:“你既說少林派的療傷靈丹好,說我給你的傷藥不好,那你何不將老和尚這顆藥一并吃了?”金澤豐說:“啊喲,我?guī)讜r(shí)說過你的傷藥不好,那不是冤枉人嗎?再說,少林派的傷藥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氣走路。”那老太太說:“你嫌陪著我氣悶,是不是?那你自己盡管走啊,我又沒留著你。”
金澤豐心想:“怎么老太太此刻脾氣這樣大,老是跟我鬧別扭?是了,她受傷不輕,身子不適,脾氣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著說:“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動(dòng)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況……何況……哈哈……”那老太太怒問:“何況什么?又哈哈什么?”
金澤豐笑著說:“哈哈就是哈哈,何況,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來對(duì)那老太太說話甚為恭謹(jǐn)有禮,但她亂發(fā)脾氣,不講道理,他也就放肆起來。豈知那老太太卻不生氣,突然一言不發(fā),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金澤豐說:“姥姥……”
那老太太說:“又是姥姥!你一輩子沒叫過人‘姥姥’,是不是?這等叫不厭?”
金澤豐笑著說:“從此之后,我不叫你姥姥了,那我叫你什么?”
那老太太不語,過了一會(huì)兒說:“就我們兩個(gè)人在這里,又叫什么了?你一開口,自然就是跟我說話,難道還會(huì)跟第二人說話不成?”金澤豐笑著說:“有時(shí)候我喜歡自言自語,你可別誤會(huì)。”那老太太“哼”了一聲說:“說話沒點(diǎn)正經(jīng),難怪你學(xué)妹不要你。”
這句話可刺中了金澤豐心中的創(chuàng)傷,他胸口一酸,不自禁想:“樂媛學(xué)妹不喜歡我而喜歡薄師弟,只怕當(dāng)真為了我說話行事沒點(diǎn)正經(jīng),以致她不愿以終身相托?是了,薄師弟循規(guī)蹈矩,確是個(gè)正人君子,跟我?guī)煾冈傧褚矝]有了。別說學(xué)妹,倘若我是女子,也會(huì)喜歡他而不要我這沒點(diǎn)正經(jīng)的無行浪子。唉,金澤豐啊金澤豐,你喝酒胡鬧,不守門規(guī),委實(shí)不可救藥。我跟采花大盜萬家歡結(jié)交,在雙峰城夜總會(huì)中睡覺,學(xué)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
那老太太聽他不說話了,問道:“怎么?我這句話傷了你嗎?你生氣了,是不是?”金澤豐說:“沒生氣,你說得對(duì),我說話沒點(diǎn)正經(jīng),行事也沒點(diǎn)正經(jīng),難怪學(xué)妹不喜歡我,師父師母也都不喜歡我。”那老太太說:“你不用難過,你師父、師母、學(xué)妹不喜歡你,難道……難道世上便沒旁人喜歡你了?”這句話說得甚是溫柔,充滿了慰藉之意。
金澤豐大是感激,胸口一熱,喉頭似是塞住了,說道:“姥姥,你待我這么好,就算世上再?zèng)]別人喜歡我,也……也沒什么!”
那老太太說:“你就是一張嘴甜,說話叫人高興。難怪連邰五子那樣的人物,也對(duì)你贊不絕口。好啊,你走不動(dòng),我也走不動(dòng),今天只好在那邊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會(huì)不會(huì)死。”金澤豐微笑說:“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會(huì)不會(huì)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會(huì)不會(huì)死。”那老太太說:“少說廢話。你慢慢爬過去,我隨后過來。”
金澤豐說:“你如不服老和尚這顆藥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動(dòng)。”
那老太太說:“又來胡說八道了,我不服藥丸,為什么你便爬不動(dòng)?”金澤豐說:“半點(diǎn)也不是胡說。你不服藥,身上的傷就不易好,沒精神彈琴,我心中一急,哪里還會(huì)有力氣爬過去?別說爬過去,連躺在這里也沒力氣。”那老太太嗤嗤一笑,問道:“躺在這里也得有力氣?”金澤豐說:“這是自然!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氣,登時(shí)滾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澗,就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老太太嘆氣說:“你身受重傷,朝不保夕,偏偏還有這么好興致來說笑。如此憊懶家伙,世所罕有。”金澤豐將藥丸輕輕向后一拋說:“你快吃了吧。”那老太太說:“哼,凡是自居名門正派之徒,就沒一個(gè)好東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藥丸,沒的污了我嘴。”
金澤豐“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左一側(cè),順著斜坡,骨碌碌地便向山澗滾了下去。那老太太大吃一驚,叫道:“小心!”金澤豐繼續(xù)向下滾動(dòng),這斜坡并不甚陡,但卻甚長(zhǎng),金澤豐滾了好一會(huì)兒才滾到澗邊,手腳力撐,便止住了。
那老太太叫問:“喂,喂,你怎么啦?”金澤豐臉上、手上給地下尖石割得鮮血淋漓,忍痛不做聲。那老太太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臭藥丸便了,你……你上來吧。”
金澤豐說:“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其時(shí)二人相距已遠(yuǎn),金澤豐中氣不足,話聲不能及遠(yuǎn)。那老太太隱隱約約的只聽到一些聲音,卻不知他說些什么,問道:“你說什么?”金澤豐說:“我……我……”氣喘不已。那老太太說:“快上來!我答應(yīng)你吃藥丸便是。”
金澤豐顫巍巍站起身來,想要爬上斜坡,但順勢(shì)下滾甚易,再爬上去,委實(shí)難如登天,只走得兩步,腿上一軟,一個(gè)踉蹌,撲通一聲,當(dāng)真摔入了山澗。
那老太太在高處見到他摔入山澗,心中一急,便也順著斜坡滾落,滾到金澤豐身畔,左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幾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將他濕淋淋地提起。
金澤豐已喝了好幾口澗水,眼前金星亂舞,定了定神,只見清澈的澗水之中,映上來兩個(gè)倒影,一個(gè)妙齡姑娘正抓著自己背心。
他一呆之下,突然聽到身后那姑娘“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熱烘烘的都吐在他頸中,同時(shí)伏在他背上,便如癱瘓了一般。
金澤豐感到那姑娘柔軟的軀體,又覺她一頭長(zhǎng)發(fā)拂在自己臉上,不由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時(shí),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雙目緊閉,睫毛甚長(zhǎng),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顯然容貌秀麗絕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jì)。
他奇怪之極:“這姑娘是誰?怎么忽然有這樣一位姑娘前來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覺,都在跟他說這姑娘已然暈了過去,金澤豐想要轉(zhuǎn)過身來,將她扶起,但全身軟綿綿的,連抬一根手指的力氣也無。他猶似身入夢(mèng)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顏,恰又如身在仙境,只想:“我是死了嗎?這已經(jīng)升了天嗎?”
過了良久,只聽背后那姑娘嚶嚀一聲問:“你到底是嚇我呢,還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金澤豐一聽到她說話之聲,不禁大吃一驚,這聲音便和那老太太一模一樣,他駭異之下,身子發(fā)顫,說道:“你……你……你……”那姑娘說:“你什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藥丸,你尋死給我看啊。”金澤豐說:“姥……原來你是個(gè)……是個(gè)挺美麗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驚問:“你怎么知道?你……你這說話不算數(shù)的小子,你偷看過了?”一低頭,見到山澗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金澤豐背上,登時(shí)羞不可抑,忙掙扎著站起,剛站直身子,膝間一軟,又摔在他懷中,支撐了幾下,又欲暈倒,只得不動(dòng)。
金澤豐心中奇怪之極,說道:“你為什么裝成個(gè)老太太來騙我?冒充前輩,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問:“害得你什么?”
金澤豐的目光和她臉頰相距不到一尺,只見她肌膚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說道:“害得我姥姥長(zhǎng)、姥姥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妹也還嫌小,偏想做人家姥姥!”
那姑娘噗嗤一笑說:“我?guī)讜r(shí)說過自己是老太太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地叫‘姥姥’,剛才我還生氣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金澤豐心想這話倒也不假,但給她騙了這么久,自己成了個(gè)大傻瓜,心下總是不忿說:“你不許我看你的臉,就是存心騙人。倘若我跟你面對(duì)面,難道我還會(huì)叫你姥姥不成?你在洛陽就在騙我啦,串通了賈老頭,要他叫你姑姑。他都這么老了,你既是他姑姑,我豈不是非叫你姥姥不可?”那姑娘笑著說:“賈士深的師父,叫我爸爸師叔,那么賈士深該叫我什么?”金澤豐一怔,遲遲疑疑問:“你當(dāng)真是賈老的姑姑?”那姑娘說:“賈士深這老小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為什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什么好?”
金澤豐嘆了一口氣說:“唉!我真傻,其實(shí)早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