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云逸又說:“龔政偉那小子,當真狗屁不通。你本是塊大好的材料,卻給他教得變成了蠢牛木馬。”金澤豐聽他辱及恩師,心下氣惱,當即昂然說:“師叔祖,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萬家歡立誓不可泄漏師叔祖之事就是。”
云逸一怔,已明其理,淡淡問:“他要是不肯呢?你這就殺了他?”金澤豐躊躇不答,心想萬家歡數(shù)次得勝,始終不殺自己,自己又怎能一占上風,便即殺他?云逸說:“你怪我罵你師父,好吧,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guī)熓?,我稱他一聲‘小子’,總稱得吧?”金澤豐說:“師叔祖不罵我恩師,徒孫自當恭聆教誨。”云逸微微一笑說:“倒是我來求你學藝了。”金澤豐躬身說:“徒孫不敢,請師叔祖恕罪。”
云逸指著石壁上東華劍法的圖形說:“這些招數(shù),確是本派劍法的絕招,其中大半已經(jīng)失傳,連龔……龔……嘿嘿……連你師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數(shù)雖妙,一招招地分開來使,終究能給旁人破了……”
金澤豐聽到這里,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一層劍術的至理,不由臉現(xiàn)狂喜之色。云逸說:“你明白了什么?說給我聽聽。”金澤豐說:“師叔祖是不是說,要是各招渾成連綿,敵人便沒法可破?”
云逸點了點頭,甚是歡喜,說道:“我原說你資質不錯,果然悟性極高。這些瑞金集團部長……”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金澤豐問:“這是瑞金集團的部長?”云逸說:“你不知道么?這十具骸骨,便是瑞金集團十部長了。”說著手指地下一具骸骨。金澤豐好奇問:“怎么這瑞金集團十部長都死在這里?”云逸說:“再過一個小時,萬家歡便醒轉了,你盡問這些陳年舊事,還有時刻學武功么?”金澤豐說:“是,是,請師叔祖指點。”
云逸嘆了口氣說:“這些部長,也確都是了不起的聰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常高招破得如此干凈徹底。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世上最厲害的招數(shù),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shù),那也全然用不著了……”說著抬起了頭,眼光茫然,顯是想起了無數(shù)舊事。
金澤豐見他說得甚是苦澀,神情間更有莫大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常果然是‘比武不勝,暗算害人’?師叔祖雖是五常中人,卻對這些卑鄙手段似乎頗不以為然。但對付瑞金團員,使些陰謀詭計,似乎也不能說不對。”
云逸又說:“單以武學而論,這些部長們也不能說真正已窺上乘武學之門。他們不懂得,招數(shù)是死的,發(fā)招之人卻是活的。死招數(shù)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shù),免不了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干干凈凈。”
金澤豐大喜,他生性飛揚跳脫,云逸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里去,連稱:“是,是!須活學活使。”
云逸說:“五常中各有無數(shù)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抒,能成大詩人么?”他這番話,自然是連龔政偉也罵在其中了,但金澤豐一來覺得這話十分有理,二來他并未直提龔政偉的名字,也就沒加抗辯。
云逸說:“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說‘各招渾成連綿,敵人便沒法可破’,這句話還只說對了一小半。不是‘渾成’,而是根本無招。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
金澤豐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fā)熱,喃喃說:“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間,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云逸說:“要切肉,總得有肉可切;要斬柴,總得有柴可斬;敵人要破你劍招,你須有劍招給人家來破才成。一個從未學過武功的常人,拿了劍亂揮亂舞,你見聞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劍要刺向哪里,砍向何處。就算是劍術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無招式,‘破招’二字,便談不上了。只是不曾學過武功之人,雖無招式,卻會給人輕而易舉地打倒。真正上乘的劍術,則是能制人而決不能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金澤豐問:“你如何破我這一招?”
金澤豐不知他這一下是什么招式,一怔之下,便說:“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云逸微微一笑說:“這就是了。學武之人使兵刃,動拳腳,總是有招式的,你只須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敵。”
金澤豐問:“要是敵人也沒招式呢?”云逸說:“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說不定是你高些,也說不定是他高些。”嘆了口氣說:“當今之世,這等高手是難找得很了,只要能僥幸遇上一兩位,那是你畢生的運氣,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過三位。”金澤豐問:“是哪三位?”
云逸向他凝視片刻,微微一笑說:“龔政偉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閑事、不肯專心學劍的小子,好極,妙極!”金澤豐臉上一紅,忙躬身說:“弟子知錯了。”云逸微笑說:“沒有錯,沒有錯!你這小子心思活潑,很對我的脾胃。只是現(xiàn)下時候不多了,你將這東華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貫通,設想如何一氣呵成,然后全部將它忘了,忘得干干凈凈,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會便以什么招數(shù)也沒有的東華劍法,去跟萬家歡打。”
金澤豐又驚又喜,應了聲:“是!”凝神觀看石壁上的圖形。
過去數(shù)月之中,他早已將石壁上的本門劍法記得甚熟,這時也不必再花時間學招,只須將許多毫不連貫的劍招設法串成一起就是。云逸說:“一切須當順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在一起,也就罷了,總之不可有半點勉強。”金澤豐應了,只須順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緊,串得巧妙也罷,笨拙也罷,那三四十招東華派的絕招,片刻間便聯(lián)成了一片,不過要融成一體,其間全無起迄轉折的刻畫痕跡可尋,可就十分為難了。他提起長劍左削右劈,心中半點也不去想石壁圖形中的劍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隨意揮灑,有時使到順溜處,亦不禁暗暗得意。
他從師練劍十余年,每一次練習,總是全心全意地打醒精神,不敢有絲毫怠忽。龔政偉課徒極嚴,眾弟子練拳使劍,舉手提足間只要稍離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糾正,每一個招式總要練得十全十美,沒半點錯誤,方能得到他點頭認可。金澤豐是大弟子,又生來要強好勝,為了博得師父師母贊許,練習招式時加倍地嚴于自律。不料云逸教劍全然相反,要他越隨便越好,這正投其所好,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shù)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