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兩個多月,玉皇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焦美媛為金澤豐新縫一套棉衣,命薛研科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fēng)呼嘯,到午間便下起雪來。
金澤豐見天上積云如鉛,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學(xué)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沒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母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學(xué)妹每日代薛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母豈有不知,只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母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龔樂媛果然不來了。金澤豐心下寬慰:“到天明,薛師弟定會送飯來,只求學(xué)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聽上崖的山路上腳步簌簌聲響,龔樂媛在大聲呼叫:“大師哥,大師哥……”
金澤豐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yáng)之下,只見龔樂媛一步一滑地走上崖來。金澤豐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龔樂媛的左手碰到他右手,金澤豐抓住她手,將她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發(fā)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金澤豐說:“你……你……”龔樂媛小嘴一扁,似欲哭泣說:“摔了一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餓肚子了。”
金澤豐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shù)下,柔聲說:“學(xué)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該上來。”龔樂媛說:“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金澤豐說:“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叫我怎對得起師父師母?”龔樂媛微笑說:“瞧你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金澤豐說:“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龔樂媛說:“上峰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
金澤豐說:“學(xué)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倘若你掉了下去,我一定非陪著你跳下去不可。”
龔樂媛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說道:“大師哥,其實你不用著急,我為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金澤豐緩緩搖頭說:“不是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薛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著仍緩緩搖頭,說道:“我當(dāng)盡力奉養(yǎng)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龔樂媛低聲說:“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金澤豐說:“正是。學(xué)妹,那不是為了你給我送飯,如果你是給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兇險,我也決計不能活了。”
龔樂媛緊緊握住他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師哥”。金澤豐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xù)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金澤豐才說:“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母知道你上來么?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龔樂媛說:“爸爸今早突然收到西圣派白盟主來信,說有要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金澤豐說:“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龔樂媛笑著說:“沒有,沒有。二師兄、三師兄、四師兄和薛師兄四個人跟了爸爸媽媽去總統(tǒng)山,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薛研科定要跟我爭著送飯,那可麻煩啦。??!是了,薄康來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金澤豐笑著說:“唉呀,學(xué)姐的威風(fēng)好大。”龔樂媛笑著說:“這個自然,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什么稀罕。”
兩人笑了一陣。金澤豐說:“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dāng)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zhuǎn)動余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地談到深夜,龔樂媛說話越來越含糊,終于合眼睡去。
金澤豐怕她著涼,解下身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jìn)來,朦朦朧朧地看到她的小臉,金澤豐心中默念:“學(xué)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為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yǎng)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東華派的大弟子,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接師父衣缽,執(zhí)掌東華一派,而學(xué)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只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不守規(guī)矩,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fù)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須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樂媛學(xué)妹也對不起了。
他望著龔樂媛微微飛動的秀發(fā),正自出神,忽聽她輕輕叫了一聲:“姓薄的小子,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金澤豐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cè)個身,又即呼吸勻凈,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學(xué)姐,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薄師弟定然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
金澤豐守護(hù)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龔樂媛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八點(diǎn)左右,這才醒來,見金澤豐正微笑著注視自己,當(dāng)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說道:“你一早便醒了。”金澤豐沒說一晚沒睡,笑問:“你做了個什么夢?薄師弟挨了你打么?”
龔樂媛側(cè)頭想了片刻,笑著說:“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薄康來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著了也罵他。”金澤豐笑問:“他怎么得罪你了?”龔樂媛笑著說:“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金澤豐說:“唉唷,那可使不得,這可不鬧出人命來嗎?”龔樂媛笑著說:“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你擔(dān)心什么?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么?”金澤豐笑著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殺了薄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龔樂媛小嘴一扁說:“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diǎn)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叫人瞧得生氣。我要?dú)⑺?,用得著想嗎?提起劍來,手一揮就殺了。”說著右手橫著一掠,作勢使出一招東華劍法。金澤豐笑著說:“‘白云出岫’,姓薄的人頭落地!”龔樂媛格格嬌笑說:“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叫他人頭落地不可。”
金澤豐笑著說:“你做學(xué)姐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diǎn)撥點(diǎn)撥他才是,怎么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后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么辦?”龔樂媛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xì)⒐饬?,誰來叫我學(xué)姐???”金澤豐笑著說:“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學(xué)姐。”龔樂媛笑著說:“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學(xué)姐。”金澤豐笑問:“叫學(xué)姐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龔樂媛說:“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金澤豐笑著說:“小學(xué)姐,求你劍下留情。”
金澤豐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fā)覺不見了龔樂媛,若有風(fēng)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學(xué)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龔樂媛兀自戀戀不舍,說道:“我要在這里多玩一會兒,爸爸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金澤豐說:“乖學(xué)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方圓劍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兒,才哄得她下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