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覺得這小姑娘動不動便哭,哭了之后隨即破涕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這小姑娘看模樣已有十三四歲,身材還生得甚高,何況每一句話都在陰損晉培安,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絕無可疑,定是暗中有人指使。
晉培安大聲說:“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在下過不去的,盡可現(xiàn)身,這般鬼鬼祟祟地藏頭露尾,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算是哪一門子英雄好漢?”他身子雖矮,這幾句話發(fā)自丹田,中氣充沛,入耳嗡嗡作響。群豪聽了,不由自主肅然起敬,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tài)。他說完話后,大廳中一片靜寂,無人答話。
隔了好一會兒,女童忽然問:“老師太,他問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他八達派是不是英雄好漢?”蘭英是江湖前輩,雖對八達派不滿,不愿公然詆毀整個門派,當下含糊其辭回答:“八……八達派上代,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女童又問:“那么現(xiàn)今呢?還有沒有一兩個英雄好漢剩下來?”蘭英將嘴向晉培安一努,說道:“你問這位八達派的掌門吧!”
女童說:“八達掌門,倘使人家受了重傷,動彈不得,卻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說那個乘人之危的家伙是不是英雄好漢?”
晉培安心頭怦地一跳,尋思:“果然是東華派的!”
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妙玨述說李杰刺殺金澤豐經(jīng)過之人也盡皆一凜:“莫非這小姑娘和東華派有關?”強章通卻想:“這小姑娘說這番話,明明是為大師兄抱不平來著。她是誰?”他怕學妹傷心,匆忙間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
妙玨全身發(fā)抖,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這一句話她早就想向晉培安責問,只是她生性溫和仁善,又素來敬上,晉培安說什么總是前輩,這句話便問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言語,忍不住胸口一酸,淚水撲簌簌掉下來了。
晉培安低沉著聲音問:“這一句話,是誰教你問的?”
女童說:“八達派有一個李杰,是你的徒弟吧?他見人家受了重傷,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俠士,為了相救旁人而受傷。這李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劍。你說這李杰是不是英雄好漢?這是不是你教他的八達派俠義道本事?”這幾句話雖出于一個小姑娘之口,但她說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
晉培安無言可答,又厲聲問:“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你父親是東華派的是不是?”
女童轉過了身子,向蘭英說:“老師太,他答不出我的問話,惱羞成怒,便兇巴巴嚇我,是不是想打我呀?他這么嚇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漢?”蘭英嘆了口氣說:“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啦。”
眾人愈聽愈奇,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剛才這幾句問話,明明是抓住了晉培安的話柄而發(fā)問,譏刺之意十分辛辣,顯是她隨機應變,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紀,竟這般厲害。
妙玨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個小妹妹我曾經(jīng)見過的,是在哪里見過的呢?”側頭一想,登時記起:“是了,昨日貴妃酒樓,她也在那里。”腦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
昨日早晨,她被萬家歡威逼上樓,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后來北極派的二人上前挑戰(zhàn),萬家歡砍死了一人,酒客嚇得一哄而散,服務員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墒窃谂R街的一角之中,一張小桌旁坐著個身材高大之人,是個和尚,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直到金澤豐被殺,自己抱著他尸體下樓,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離開。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諸種事端紛至沓來,哪有心緒去留神那高大和尚和另外兩人,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便清清楚楚記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衣服,此刻穿的卻是綠衣,若不是她此刻背轉身子,說什么也記不起來。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那是確定無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卻什么都記不得了。還有,記得當時見到那和尚模樣之人端起碗來喝酒,在萬家歡給金澤豐騙得承認落敗時,大和尚曾哈哈大笑。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聲這時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對,是她,正是她!
那個和尚是誰?怎么和尚會喝酒?
妙玨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現(xiàn)了金澤豐的笑臉:他在臨死之際,怎樣誘騙李杰過來,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她抱著金澤豐的尸體跌跌撞撞下樓,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糊里糊涂出了交界站,糊里糊涂在道上亂走,只覺手中所抱的尸體漸漸冷了下去,她一點不覺得沉重,也不知悲哀,更不知要將這尸體抱到什么地方。突然間,她來到了一個荷塘旁,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她胸口似給一個大錘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連著金澤豐的尸體一齊摔倒,就此暈去……
等到慢慢醒轉,只覺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體,卻抱了個空。她一驚躍起,只見仍是在那荷塘旁,荷花仍一般的鮮艷華美,可是金澤豐的尸身卻不見了。她十分驚惶,繞著荷塘奔了幾圈,尸體到了何處,找不到半點端倪?;仡欁约荷砩弦律姥獫n斑斑,顯然并不是夢,險些兒又再暈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尋了一遍,這具尸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荷塘中塘水甚淺,她走下去掏了一遍,哪有什么蹤跡?
這樣,她到了雙峰城,問到了惠府,找到了師父,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金師兄的尸身哪里去了?有人路過搬了去么?給野獸拖了去么?”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自己卻連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顧周全,如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自己實在不想活了。其實,就算金澤豐的尸身好端端的完整無缺,她也不想活了。
忽然間,她心底深處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xiàn)過幾次,她立即強行壓下,心中只想:“我怎么如此不定心?怎會這般胡思亂想?當真荒謬絕倫!不,決沒這回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