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名叫劉春榮,是流沙幫的幫主,在浙南一帶,除了吉祥堡五老、瞿龍老師等寥寥數(shù)人,武功數(shù)他為高。他十指練就大力鷹爪功,指力比尋常刀劍還更厲害。哪知竟被對方一枚小小硬幣將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恥大辱,登時面紅過耳,卻又不禁暗暗心驚:“這小子的手勁怎地如此了得?”
那大漢秦碩放和婦人嚴(yán)三娘子都是流沙幫高手,他二人也都看出王嘉遇武功驚人,心想反正金子已給丟入江中,今日有這硬手在這里,無論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幾句場面話,就此退走。嚴(yán)三娘子叫道:“老爺子,咱們走吧。沖著這位王公子的面子,今日就饒了這小娘皮吧。”
吉逸然叫道:“見人家本領(lǐng)好,就想走啦,你們流沙幫就會欺軟怕硬,羞也不羞?”王嘉遇眉頭一皺,心想這姑娘剛脫大難,隨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給人留絲毫余地。嚴(yán)三娘子給她說得神情狼狽,動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滿臉怒容。
劉春榮也感難以下臺,強笑說:“這位公子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緣,咱倆來玩一趟拳腳如何?”他在大力鷹爪手上下過二十余年苦功,頗具自信,心想你這小子暗器功夫雖好,在拳腳上卻決不能輸了給你。
王嘉遇尋思:“如和這老者一動手,就算是助定了吉逸然。這姑娘心胸狹隘,刁鉆狡猾,為了一些金子便胡亂殺人,決不是益友,何必為她而無謂與人結(jié)怨。”于是拱手說:“晚輩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點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丑?”
劉春榮微微一笑,心想:“這年輕人倒很會做人。”他也乘此收場,便說:“王公子太客氣了!”說罷,狠狠瞪了吉逸然一眼說:“終有一天,讓你這小娘皮知道老夫的厲害。”轉(zhuǎn)頭對秦碩放與嚴(yán)三娘子說:“咱們走吧。”
哪知吉逸然追上說:“你有多厲害,我早就知道啦。見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動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趕回家去,先服幾包定驚散,再把頭鉆在被窩里發(fā)抖。”她嘴上絲毫不肯讓人,立意要挑撥劉春榮與王嘉遇過招。她看出王嘉遇武功高強,劉春榮絕不是對手。這一來不但劉春榮尷尬萬分,連王嘉遇也自發(fā)惱。
劉春榮生氣說:“這位王公子年紀(jì)雖輕,可是很講交情,來來來,咱們來玩一手,別讓無知小輩說老夫沒膽子。”王嘉遇說:“老前輩何必和她一般見識,她是玩笑話。”劉春榮說:“你放心,老夫決不和你當(dāng)真便是。”
吉逸然冷冷說:“還說不怕呢,沒動手,先套交情,趕快還是別過招的好。我活了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哼,哼,這算什么?我可說不上來啦。劉老爺子,你既然怕得很,何不請這位王公子回去,請他來當(dāng)流沙幫的幫主呢?”
劉春榮怒氣沖天,一語不發(fā),揮拳劈面向王嘉遇削去,掌緣將近他面門,倏地收回,叫道:“嘿嘿,王公子,來來來,我請教請教你的高明招術(shù)。”
到了這地步,王嘉遇已不能不出手,只得縱到船頭中間,說道:“老前輩掌下留情。”劉春榮說:“好說,好說。你進招吧,大家初次見面,無冤無仇,點到即止便是。”吉逸然說:“是啊,王公子,他在討?zhàn)埬?,苦苦哀求你別打痛了他的老骨頭。”劉春榮“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向吉逸然吐了過去。吉逸然嘻嘻一笑,側(cè)身避過。王嘉遇知道若再謙遜,那就是瞧人不起,當(dāng)下展開軍體拳,發(fā)拳當(dāng)胸打去。
劉春榮和旁觀三人本來都以為他的武功有獨到之秘,哪知使出來的竟是部隊里最尋常不過的軍體拳。敵對三人登時意存輕視,覺得這年輕人不過如此。吉逸然臉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劉春榮心中暗喜,雙拳如風(fēng),連搶三下攻勢,滿擬自己的大力鷹爪手江南獨步,三四招之間就可破去對方軍體拳。哪知王嘉遇輕描淡寫的一一化解。再拆數(shù)招,劉春榮暗暗吃驚,原來對方所使雖是極尋常的拳術(shù),但每一招均是含勁不吐,意在拳先,舉手抬足之間隱含極渾厚的內(nèi)力。軍體拳本以搶先為主,但他全不搶攻,只是展開架式,使劉春榮雙手欺不近身。
劉春榮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讓著自己,如被吉逸然一說穿,老臉可掛不住了。驀地拳招一變,改掌為抓,雙手手指盡是抓向?qū)Ψ揭Γ徽幸皇?,越來越快?/p>
王嘉遇心想:“此人鷹爪手練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給他留下顏面,如不讓他一招,吉姑娘免不得還要說嘴。”他自藝成下山,此刻是初次與人動手過招,決意遵照師父叮囑,容讓為先,眼見劉春榮右手向自己肩頭抓來,故意并不退避。劉春榮大喜,心中倒并不想傷他,只擬將他衣服撕破一塊,就算贏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頭,突覺他肌肉滑溜異常,竟像水中抓到一條泥鰍一樣,一下子就被他滑了開去,正自一驚,王嘉遇已跳開兩步,拱手說:“我輸了!”劉春榮連說:“承讓,承讓!”
吉逸然說:“他是真的讓你,你功夫雖然不行,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知道了就好啦!”
劉春榮臉一板,正待發(fā)作,忽見岸上火光閃動,數(shù)十人手執(zhí)兵刃火把,快步奔來。當(dāng)先一人叫道:“劉老爺子,已把那小娘皮抓到了吧?咱們把這小娘皮剮了,給沙老大報仇!”
吉逸然見對方大隊擁到,雖然膽大妄為,心中也不禁惴惴。
劉春榮叫道:“阮家兄弟,你們兩人過來!”岸上兩人應(yīng)聲走到岸邊,見坐船離岸甚遠,撲通兩聲跳入江內(nèi),迅速游到船邊,水性極是了得,單手在船舷上一搭,撲地跳了上來。劉春榮說:“那包貨色給這小娘皮丟到江心去啦,你哥兒倆去撿起來!”說著向江心一指。阮家兄弟躍落江中,潛入水內(nèi)。
吉逸然一扯王嘉遇的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一定要幫我,他們要殺我呢!”
王嘉遇回過頭來,月光下見她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氣,便點了點頭。吉逸然拉住他的手說:“他們?nèi)硕鄤荼姟D阆敕ㄗ訑財噼F鏈,咱們開船逃走。”王嘉遇還未答應(yīng),只覺吉逸然的手又軟又膩,柔若無骨,不禁心內(nèi)一蕩。這時候,吉逸然便讓他做什么事,他都會答應(yīng)的。
這時劉春榮已留意到兩人在竊竊私議,回頭望來。吉逸然把王嘉遇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舉起船頭桌子,向劉春榮等三人推去。
秦碩放與嚴(yán)三娘子正全神望著阮家兄弟潛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驚叫一聲,一齊掉下水去。劉春榮縱身躍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兩聲,吉逸然握著的桌腳已然折斷。劉春榮知道秦碩放與嚴(yán)三娘子都不會水性,這時江流正急,阮家兄弟相距甚遠,不及過來救援,忙把桌子拋入江中,讓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隨即雙拳呼呼兩招,向吉逸然劈面打來。
吉逸然提了兩條桌腿,護住面門,急叫:“快動手!”王嘉遇提起鐵鏈,內(nèi)勁到處,一提一拉,那只大鐵錨呼的一聲,離岸向船頭飛來。劉春榮和吉逸然大驚,忙向兩側(cè)躍開,回頭看王嘉遇時,但見他手中托住鐵錨,緩緩放在船頭。鐵錨一起,坐船登時向下游流去,與岸上眾人慢慢遠離。劉春榮見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決計討不了好去,雙足一頓,提氣向岸上躍去。
王嘉遇看他躍去的身法,知他躍不上岸,提起一塊船板,向江邊擲去。劉春榮下落時見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驚惶,突見船板飛到,恰好落在腳下水面之上,當(dāng)真大喜過望,左腳在船板上一借力,躍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躍出,他飛擲船板,居然能及時趕到。
吉逸然“哼”了一聲,責(zé)備說:“不分青紅皂白,便是愛做濫好人!到底你是幫我呢,還是幫這老頭?讓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幾口江水不好嗎?又不會淹死人。”
王嘉遇知道這姑娘古怪,不愿再理,心想這種人還是少加招惹為妙,自己救了她性命,她非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無禮數(shù),當(dāng)下也不接口,回到艙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建德,王嘉遇謝了馬老板,取出五百元船錢給船老大。馬老板定要代付,王嘉遇推辭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謝。
吉逸然對馬老板說:“我知你不肯替我給船錢。哼,你就是要給,我也不要你的。”從背包中取出一只十兩重的銀元寶來,擲給船老大說:“給你。”船老大見這么大一只元寶,嚇得呆了,說道:“我找不了零錢。”吉逸然說:“誰要你找?都給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說道:“不用這許多。”吉逸然罵道:“羅嗦什么?我愛給這許多,就給這許多。你招得我惱起來,把你船底上打幾個窟窿,讓你這條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見她力殺數(shù)人,兇狠異常,不敢多說,連謝也不敢謝,忙把元寶收起。
吉逸然在桌上打開背包,一陣金光耀眼,背包中累累皆是黃金,十兩一條的金條總有二百來條,她右拳在金條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兩份,將一份包在背包里,背在背上,雙手把另一堆金條推到王嘉遇面前說:“給你!”王嘉遇不解,問道:“什么?”
吉逸然笑著說:“你當(dāng)我真的把金子拋到了江里嗎?笨死啦!讓他們?nèi)ソ紫姑?,摸來摸去只是衣服包著的一塊壓艙石。”說著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發(fā)顫。
王嘉遇也不禁佩服她的機智,心想這姑娘年紀(jì)比自己還小著一兩歲,連劉春榮這樣的江湖老手也給她瞞過了,說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guī)湍悴⒎菫榱私鹱印?rdquo;吉逸然說:“這是我送給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裝偽君子?”王嘉遇不住搖頭。
馬老板雖是富商,但黃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個一定不要,一個硬要對方拿去,這樣的事情固然聞所未聞,此刻親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王嘉遇嫌少。
吉逸然生氣說:“不管你要不要,我總是給了你。”突然躍起,縱上岸去。
王嘉遇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飛身追出,兩個起落,已搶在她面前,雙手一攔說:“別走,你把金子帶去!”吉逸然沖向右,他攔在右面,吉逸然沖向左,又被他搶先擋住。吉逸然幾次闖不過,發(fā)了脾氣,舉掌向他劈面打去。王嘉遇舉左掌輕輕一架,吉逸然已自抵受不住,向后連退三步,這才站住。
吉逸然知道無法沖過去,忽然往地下一坐,雙手掩面,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王嘉遇大奇,問道:“我弄疼了你嗎?”吉逸然“呸”了一聲說:“你才疼呢!嘿嘿。”一笑躍起。王嘉遇不敢再追,目送她的背影在江邊隱去。
王嘉遇回想著吉逸然的刁鉆古怪,不由得搖搖頭回到船內(nèi),把金條包起,與馬老板拱手作別。
他在建德城內(nèi)大街上找了一家賓館住下,心想:“這一千兩黃金如不歸還,心中如何能安?我不過見她勢孤,才出手相助,豈能收她酬謝?好在知道她是本地大慈巖鎮(zhèn)吉祥堡的人,我何不找到她家里去?她如再撒賴,我放下金子就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