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人便醒了。
鄧國強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礦井里的老鼠,一輩子沒見過光明,還隨時都有可能死于窒息。
老人慢慢睜開雙眼,他看清了整個世界,看見了隔壁病房里老劉頭孤獨的在床上躺著,眼睛盯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見了很遠的地方老劉頭的兒子在穿著黃色制服提著幾分外賣在馬不停蹄地跑著。
是的,老人看見了事物的流動,這是他眾多能力之一,只不過;連同記憶一起封印在過去里,如今能力回來了,可這應(yīng)該興奮嗎?應(yīng)該高興嗎?
可老人只覺得悲哀,他只是覺得,自己離完全回憶起來所有事,不遠了。
所以他付出了行動,一如既往的逃避,不過這一次,是消滅一條茍活著的爛命罷了。
事情本應(yīng)如此發(fā)展下去,可現(xiàn)實往往比影視作品更有戲劇性,在老人看來,這既俗套,又無聊:不過是悄無聲息的尋死,平時就連路過的醫(yī)生都注意不到的他,卻在跳樓前被護士發(fā)現(xiàn)了。
世事就是如此無常,求死不成,反定性成了精神病,至少醫(yī)學上是這么定義的。
鄧國強十分清醒,他從窗邊看著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人仿佛抬頭哂笑著嘲諷自己連求死這么簡單的事都辦不到,咫尺之間,仿若天塹。
年紀大了,甚至擺脫不了年輕小姑娘的手,年紀大了,他甚至沒法給自己辯解自己沒病,年紀大了,做出了違背常理的行動,就被定義成了精神病,多么可笑,鄧國強無力地笑了笑,笑的比哭的還難看,更要命的是,他感覺到那段最開始也是最讓自己絕望的記憶有開始恢復的苗頭了,有什么畫面從自己腦海里一閃而過。
即使不知道那一段記憶的內(nèi)容,但老人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再回憶起那份記憶,就像是本能刻進骨髓,無時不刻提醒著他:比起再一次的打擊,不如現(xiàn)在就去死。
但是再怎么想,也無濟于事了,緊接著經(jīng)過一系列流程,不外乎什么詢問啊什么這啊那的,最后結(jié)果就是被綁起來后和另外兩個人被一起帶去了一個心理醫(yī)生的診室。
鄧國強雖然被控制住了行動,但眼睛還沒有昏花,他一眼就察覺到了身邊的女病人的不同,不過可惜的是,除了被架過來的時候看見了另一個兒童病人,現(xiàn)在離著近了卻因為自己被綁著的緣故無法近距離觀察那個孩子。
而關(guān)于那個女人,雖然看著瘋瘋癲癲的,但鄧國強一眼就看出來那女人其實也沒病,然后他悄悄告訴了身旁的醫(yī)生。
醫(yī)生沒有說話,只是白了他一眼,然后走了出去,這一幕看得鄧國強略微有些茫然。可有時候世界就是這么的令人心痛,畢竟誰會理會一個病人為另一個病人的辯護呢?
于是鄧國強不再言語,自己行善這么多年,又何曾得到過善果,就連做好事,都要被人質(zhì)疑。所以鄧國強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一言不發(fā),仿佛一個真的癡呆的老人,沒人注意到他眼神微瞇地打量眼前年輕的心理醫(yī)生。
他在心底嗤笑著:“如果你有我一半苦,你就不會在這侃侃而談了。”
他在心底憐憫著:“幸好你沒受過我的苦,愿世間再沒有我這樣的人。”
在被架著離開的路上,鄧國強隱隱約約的覺得,或許就在今晚,大概就能想起來之前的所有事了。
之后就被帶回病房,卻不能自由行動,只是把自己綁在床上,鄧國強就這么回憶著自己逃避著的一生。
或許是懦弱吧?;蛟S是無能吧。或許是命中注定吧。
但鄧國強不后悔,雖然這一輩子很苦,又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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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過去那一刻,所有的記憶宛如怒濤般向自己襲來,有高興,有歡喜,但更多的是悲傷和痛苦,他看見了自己的子女笑著向他招手,他也招了招手繼續(xù)往前走;他看見了妻子就在那里伸開雙臂等著他,他過去擁抱了妻子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鄧國強一切都明白,不過是潛意識在阻止自己走向記憶的最深處罷了。
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
他漫無目的的走著,他看見了更年輕的自己,那是自己最幸福的時刻,大概也就四十歲的樣子,子女雙全,家庭和睦。
“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鄧國強站在最深處記憶的天上,看著腳底發(fā)生的一切:
那是個古樸的村子,當時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回家了,老母親一個人在老家呆著挺讓人不放心的,但當時還是有點忙,這才好不容易空下時間來跟母親通了話,告訴老母親別擔心,天黑了也別著急,自己才帶上一些酒和吃的慢慢往回家趕。
一路上自己慢慢悠悠的,還想著把母親接進城里來享享清福,那天也是太晚了,一路上也沒順路的,自己走著走著就覺得累了,就把酒喝了帶著的食物也吃了。
鄧國強目光平淡的看著自己在那喝了酒然后就靠在石頭上睡了過去,滿心還是想著幸福發(fā)未來。
鄧國強就這么盯著那個中年的自己,喝酒后癱倒的丑態(tài)。
把自己叫醒的是天上的雨滴,一滴雨,就這么砸在了臉上,自己猛然驚醒,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下雨了,就開始一個勁的往家里跑。
明明那么短的路,此刻跑起來卻感覺路途那么遙遠。
雨下的飛快,一瞬間就從稀稀疏疏的小雨變成了瓢潑的大雨,鄧國強在上邊看著下邊的自己瘋狂的奔跑著,就像是知道些什么一樣,跑丟了鞋子,也跑丟了衣服。
可自己還是跑著,地濕路滑,自己猛地趴在了地上,不過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跑;大雨迷了眼,卻再也瞞不住記憶的恢復,看不清前方的路的話,那就直到撞到什么東西才調(diào)整方向。
鄧國強明白,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是怎么都無法修正的,所以接下來,不管自己怎么跑,不管自己拼沒拼命。
在自己趕到前,老母親都會先一步,倒在大雨里,倒在泥濘中,用那已經(jīng)被大雨蓋過去的聲音,一遍一遍輕喚著自己的改名前的名字:“二小,小心點。”
事實就是如此,一如昨日般發(fā)生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