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之目光清明又深沉,像是打量一只垂死掙扎的籠中鳥:“說好的五載之期,娘娘不要戲耍臣為好。若兩年后娘娘養(yǎng)不出一位讓臣滿意的新君,臣給出的,可是要千百倍地討回的。”
他聲音不高,卻透著股冷,從云蓁的頭頂澆灌而落,似乎下一刻就能扼斷她的脖頸。
是了,哪里有溫情?所有縱容忍耐,只是心知肚明的利益交換。不過是偶爾鋪上一些狀似曖昧的裝點。
大魏祖制,妃嬪無子皆要以身殉葬。功臣之后有無特赦,也全看太后與宰輔是否首肯。同樣,宦官的權力再如何煊赫,也全系在一朝天子的信任上。
她是天子妃嬪,是虞度候云氏背后的商門勢力取信皇族的質子。只有輔佐一位對自己偏愛偏心的新主,她才能活,她的家族才能活。
而他是宦官之首,是權傾朝野的內相,不能容忍羽翼逐漸豐滿的天子過河拆橋。他不會聽天由命,他要造一個言聽計從的新傀儡。
利益相契,才會一拍即合。
“督主未免太心急了??傄@后宮里能有活著的皇嗣。”
云蓁抬手拂去臉上的淚珠,也不演了,倒有幾分意態(tài)懶散。
元明膝下二女一子。許德妃所出的皇長子倒是磕磕碰碰長到了五歲,但是先天孱弱不足,與皇位無緣。至于后宮接二連三懷孕的妃嬪,一個個嚴防死守,但都留不到足月。
“娘娘可以自己出馬。臣定將最得力的太醫(yī)安排給娘娘,將娘娘的宮殿守得滴水不漏。”
“這后宮里針對皇嗣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妾可惜命呢。”云蓁玩笑道,“再說,也許是咱們陛下不行。督主就算掐死我,我也變不出儲君給您。”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蘇枕之答得云淡風輕:“那就借種。元家最不缺的就是皇子王孫。正好今日諸王俱在,娘娘可看哪一位順眼些?”
得了,不僅是瘋子,還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也是,否則也不會和她一拍即合。
翻了個白眼,云蓁從袖中取出一枚螺子黛,就往蘇枕之手里塞:“賢妃宮中的螺子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一枚。”
可蘇枕之說的對,要么孤注一擲,要么死無葬身之地,再怎么不擇手段都要往上爬。她最終可以依靠的,并不是圣恩,而是圣恩才能帶來的皇子和皇子才能夠染指的皇權。
蘇枕之松開手,開始查看這枚螺子黛。
賢妃身體一向康健,雖然孕中心力交瘁,但龍?zhí)ニト醯乃俣纫部斓糜行柢E。如果抓不出這個苦心孤詣謀害皇嗣的人,他們栽培任何一位皇子都可能防不勝防、徒勞無功。
所以,哪怕只是一種微乎其微的可能,他們都要小心排除。
眉眼清滟的美人一下嫻靜,溫馴旁觀,似乎是一朵不帶半點尖刺、任由人把玩的花。
螺子黛蘸水,再用燭臺加熱,蒸騰而起的氣體觸及銀簪即有銹蝕,與銅扣相碰卻無影響。
“是水銀。”
常年接觸,能亂人神志、奪人性命的水銀。
蘇枕之的面色籠在燭火的暗影里,光暈是暖色的昏黃柔軟,可他的神色冰冷,似乎呼吸都是凄寒的。
螺子黛珍稀,太后不愛鉛華,陛下從來都是盡數(shù)分給崔皇后和安賢妃兩宮。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圣眷隆恩,卻不知藏著這樣致命的殺機。
是誰?是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對御賜之物動手腳?
怪不得東廠的暗探一無所知。胭脂水粉之類雖不起眼,從原料到手作人再到配給各宮,這其中經(jīng)手的人何止上百。那些有經(jīng)驗的嬤嬤宮女防得了毒,防得了損容之物,卻不懂礦石丹鼎。
云蓁泫然欲泣的眸一下盡是惶恐,愈發(fā)帶了幾分脆弱感,緊攥住蘇枕之衣角的手用力到指節(jié)分明。
到底是不通人間險惡的貴女,也沒有真正歷經(jīng)過后宮最殘酷的廝殺,只是嘴上厲害。
蘇枕之看著她的面容,道:“今日出了這道門,娘娘得了陛下的寵愛。比這嚴酷百倍的的手段,也會等著娘娘。”
云蓁烏發(fā)上簪著的華勝微動,她抬起微紅的眸子。
“臣教娘娘如何料理楊嬪的道理,娘娘可還記得?”
將她的碎發(fā)別到耳后,唇瓣尋她耳畔之處,蘇枕之聲音低柔。
“姑息養(yǎng)奸。用自己做誘餌,放任對方犯下越來越大的錯漏,愈發(fā)僥幸、貪婪,直到再無力回天。”
云蓁偏過臉,幾乎擦著他的面頰,濕潤的目光與他對視。
針對賢妃的是緩慢奪命的水銀,落在她身上的,就有可能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讓任何一個人拿命來博,猶豫躊躇都是再自然不過了。
蘇枕之目光清明,不帶一絲雜念:“娘娘不妨告訴臣,自始至終娘娘想要的僅僅是保得一命嗎?”
不,不是的,她要的是萬人之上、權傾一世,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再不為人踐踏!
但這些話,這些野心,都不能對蘇枕之這個同樣覬覦皇權的人的言說。
不過,縱然是蘇枕之,還不是看輕了女人,還是自大地以為女人的畢生追求不過是皇后、太后,不過是一個女人能享受的所有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