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不管皇帝的話說得再重,也只是在訓斥楊妃而已,是楊嬪有負家名,而非楊氏家風不正。這最后一句話,更是將弘農(nóng)楊氏摘得干干凈凈。
這不是云蓁想要的最終結(jié)果,卻盡在她意料之內(nèi)。
這樣的局面下,皇帝是不是真心相信楊氏無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面臨整個世家的壓力,以“外戚勾結(jié)宮妃侵吞內(nèi)府財務”這樣不重不輕的罪名來處置弘農(nóng)楊氏,太不值當。
旁支庶出的楊氏女,處置了,是全了皇家的顏面。而要用這樣的理由處置世家一支,則會危及元明好不容易穩(wěn)定的皇位。楊嬪一房不受世家待見,但世家對外同氣連枝,反會因此凝聚起來敵對皇權。
元明還不想因為這樣一件事情便擾亂勉強平衡的朝局,也不想太助長禹都侯、安國公這些勛貴的氣焰。所以在楊嬪自攬罪責后,他正好可以順著這個臺階先下來再說。
咤罵了一番后,元明緩了口氣,有些犯難,但倒不是對楊嬪于心不忍。楊嬪在潛邸時就是個蠢笨苛刻的,即使有幾分顏色也惹人生厭,不然他也不會默認皇后將潛邸舊人放在北六宮。
處置是肯定要處置的,貶為庶人太有墮弘農(nóng)楊氏的聲名。稍作懲戒吧,禹都侯不說,就是楚王叔和其他皇親都會心寒,何況這么多雙眼睛看著,“公允”二字也不得不考慮。
元明正猶豫間,忽然觸及云蓁柔柔的目光。
那是清澈的一灣碧溪,一望便能澆熄人心的燥熱,唯有濡慕和相信。
是的,相信——她似乎相信著他,以全心。
低頭望著肩上伏著的這個人,元明突然覺得神思一陣恍惚,疼痛如絞。
一個被刻意遺忘了多年的身影掠過腦海。
如果那個人也肯像云蓁一樣靜靜地等待,相信他的所有決定,是否就不會走到那樣慘痛的結(jié)局。
只可惜光陰一去不復,遺憾只能流落在歲月里。
元明的手撫過云蓁的發(fā):“楊氏觸犯宮規(guī)、無德無行,仗責二十,自即日起褫奪嬪之封位,謫降為采女,幽居思過,無旨不得擅出。”
采女八品,為侍寢過的妃嬪之末,僅比初入宮的選侍好上一等,是妃嬪降位的最低一等。
陛下如此絕情,即使不被貶為庶人,在這宮中,她又還有什么活路?
楊嬪心頭一動,軟軟地倒向一邊用手臂勉強支撐住了身體。
“枕之,送楊嬪回宮。”元明邊下令,便狀似無意地問起安賢妃,“賢妃以為如何?”
要依賢妃的意思,那當然是貶為庶人、打進掖庭最好。不過她也是個明白人,這樣的場面,這些人在,楊嬪都能全須全尾地走出去,這時說什么都沒效果,還會給陛下留下趕盡殺絕的印象。
安賢妃微微一欠身:“陛下英明。”
元明又將視線投向云飲溪:“禹都侯可有異議?”
云飲溪隨手將手上的酒漿擦在袍子上,恭敬道:“天子家事,臣其敢置喙?陛下至圣至明,臣感佩于心。”
云飲溪開口一是為了策應自家妹妹,二是維護禹都侯府的威勢。他雖不懼畏這個小皇帝,也不想不依不饒惹來更多忌憚。當下,元明雖仍有袒護世家之意,但對楊嬪也算是處置頗重了,再步步緊逼反而適得其反。
出了這樣的事,原本熱鬧喜氣的氛圍一下淡了下去。但殿上很快灑掃一新,楊嬪的座位仿佛從未存在過?;实凵袂槿缗f地一舉杯,眾人又是觥籌交錯、歡笑晏晏的模樣。
宮規(guī)嚴謹,便是宗室非重大節(jié)慶宴會不得與妃嬪見面同聚。然今日是歲宴,本就是宗親相聚,又兼著為心性溫煦、簡在帝心的楚王元忱接風洗塵,也就不拘禮了。
得了那套羊脂玉茶盞,元忱本就驚喜,又見皇帝對他親厚之余,更不忘存問其胞弟東海王元憬,更是動容。
誰都知道,東海王元憬行事狂悖,雖得高祖,也就是當今的皇祖父偏重,但深為庸碌中和的先帝厭惡。以至于,東海王雖為大魏守牢了海岸線,功勛僅此胞兄楚王,但年近三十還只是個二字郡王。
不過眼下北晉、南燕等藩屬國蠢蠢欲動,先帝的子息廢的廢、死的死,剩下的近支皇親要么不善攻伐要么野心勃勃,皇帝在戰(zhàn)事上唯有楚王可以托付一二。
微微垂著眼睫,以袖掩口飲下一小杯十里青,云蓁嘴角微微一動。
要不是如此,縱然她精心布置,也難以借小小一套茶盞掀起這樣的波瀾?;实叟c其說動怒,不如說借著處置楊嬪,彰顯了自己對先帝的孝子之心、對這位叔父的倚重。
酒過三巡,眾人興致皆高昂起來,宮妃王女皆連獻藝之余,陸續(xù)有人推說醒酒更衣。
元明心情舒朗,云蓁也陪了不少的酒,直直面頰燒紅。
直到她輕巧地扯了扯元明的衣袖,皇帝少見這樣上來便有些大膽的,倒也沒有掃興,只拂了拂她的耳垂,笑道:“愛妃早去早回便是。”
永安殿后的小閣里一應俱全,專給侍駕的后妃女眷更衣醒酒所用,但云蓁帶著青嵐走進去之時,卻沒有見到侍候的婢女。
宦官里的三號人物、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鄭全親自端著糕點進來,便忙不迭地吩咐幾個小太監(jiān)換炭:“奴才給云娘娘問安。瞧這些不成器的小子,怎敢用普通炭火慢待娘娘的?”
想起這人素來的惡名,青嵐一下渾身緊繃,就要上前。
云蓁擺擺手,熟稔道:“鄭全,你這一套倒不敢用到你家督主身上去?”
鄭全擦擦汗,陪笑道:“唉,這不是娘娘歡喜,奴才才能在督主手下討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