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歸,歲暮天寒,萬物俱染。
倚春閣外的那簇報春花卻迎著素瓊漫天,開得正好。
晨間,纖潤瑩白的小腿從幔帳的縫隙中落下。
云蓁撫額,緩過沉眠渾噩。
忽而,門外遠遠傳來尖利的吵鬧聲:“都愣著做什么?我家娘娘說了,要你們幾個去收拾院子,還不快隨我去?若娘娘動了怒,我要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美人,您醒了。”大宮女青嵐端著銅盆走進,“外間又是蘭衣在鬧,碧歌已去勸了。”
“嗯。”云蓁點頭,加緊梳洗起來。
蘭衣是她所住的長寧宮主位楊嬪的隨嫁侍女,為人刻薄,仗著楊嬪是潛邸舊人,很是跋扈。
今日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選的最后一輪——殿選,楊嬪本就多年無寵,現(xiàn)下更是心氣不順。而蘭衣每一次受了自己主子的委屈,便會來磋磨云蓁撒氣。
門外不遠,大宮女碧歌朝來人屈膝致禮:“蘭衣姑姑安好。擁翠殿缺人,我家小主和奴婢都是知道的,可實在是有心無力。侍奉小主的人只奴婢和青嵐兩個貼身侍女,另一個粗使,再無旁人。”
她神情恭順,見蘭衣面露不耐,言辭更是委婉:“咱們長寧宮位近儲秀宮,難免多受些尚宮局差遣。楊嬪娘娘發(fā)話,咱們倚春閣更是萬萬不敢推辭。但實在是云美人除了我與青嵐兩個陪嫁,只有一個小太監(jiān)并一個粗使丫頭。這兩人盡可以隨姑姑去。”
按例,美人本該有四個大宮女,十個粗侍宮女,六個小太監(jiān)。但這宮中,沒有圣寵也不攀附誰,便是人人能踩上一腳。
且整個長寧宮只倚春閣和擁翠殿住了人,楊嬪更是一宮主位,她們并不想節(jié)外生枝。
尚宮局最重體統(tǒng)規(guī)矩,若是見著大宮女做起粗使宮女的活,便是不過問,也是要議論的。
楊嬪全仗是潛邸舊人熬到如今位份,不宜惹眼讓人抓了錯處。碧歌以為,這般說辭定能讓蘭衣消了念頭。
誰知,蘭衣當即拉下了臉:“你算什么金貴玩意,我家娘娘還差使不了了?還是你家美人也是目無尊卑的主,才縱出你這樣的賤婢來!”
碧歌清秀的面容也透出些慍色。
往日如何索求金銀、耀武揚威都不算什么,竟然敢侮辱小姐。楊嬪一個弘農(nóng)楊氏的庶支庶女,要論起來,連給小姐提鞋都不配。
她正要憤而開口,身后傳來云蓁柔婉的聲音。
“蘭衣姑姑。”
云蓁緩緩從里屋步出,站在門邊恭敬地望來。
那雙墨玉眼眸里水光盈盈,一身肌膚柔若溫玉,似是溶盡了無邊瀲滟春色。
本是媚色太過,失之驕矜輕浮,可偏生她氣韻清冽冷清,宛如遠山懸月,教人不敢輕易生了攀折之心,一個叫誰看了都要失神的弱質美人。
她低眉斂目地哀求,怯生生地:“我這倚春閣實在沒什么人了,蘭衣姑姑你瞧……”
云蓁剩下的話還未出口,蘭衣便不耐地打斷:“美人和奴婢盡可以糊弄敷衍。”
“但要是娘娘發(fā)了火,云美人和奴婢都是沒有好日子過的”
發(fā)了一大通脾氣,蘭衣沒好氣地擺擺手,等著她服軟,一如既往地拿出金銀求和。
可這一看,她才覺出不對味來。
云蓁在長寧宮三年托病,閉門不出,對楊嬪唯命是從。雖有個顯赫的嫡兄,吃穿用度不是問題。但她性子實在懦弱從不反抗,漸漸地,有些得臉的宮女內侍都敢踩她兩腳。
蘭衣看著她從稚氣未脫的小丫頭一路長到如今的模樣。
還記得初見時,云蓁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臉頰的嬰兒肥未消,眸子亮晶晶的,懵懂天真。她見人都是討好帶笑的樣子,怯生生地喊蘭衣姑姑。
蘭衣早便習慣了揉搓云蓁,一時發(fā)泄伺候賢妃受的委屈,二是轉著彎地從云蓁手上撬金銀。
但日月輪轉,云蓁長開了。
霧藍宮裙,雀金輕裘。
綠云般的發(fā)梳成清逸空靈的隨云髻,只肖簪一朵赤霄,便是雪照清光一般的清滟。
更不用說,雀金裘下少女纖纖的腰肢,伸出的一截皓腕玉質天成,好似是用一捧寒涼的雪精心塑成。
蘭衣便是再自視清高,也說不出云蓁容貌的不足。
心上微微猶疑,蘭衣盯著云蓁看了半晌,心底忽生出些不安。
這樣的容貌,品級也不低,又是在陛下那邊掛了名的,說不得那日得見天顏便要魚躍龍門。
還是不要把人得罪得太狠。
何況禹都侯睚眥必報,即使再不喜這個庶妹,若聽了云蓁的哭訴,她在宮外的家人……
心里輾轉,蘭衣傲慢道:“那——云美人留一個貼身侍候著,留一個跑跑腿”
云蓁小聲應道:“多謝姑姑。”
接過碧歌遞上的金鑲玉鐲,蘭衣才勉強帶著灑掃的小宮女和碧歌走了。
出院門的一瞬,她回頭一看,便見云蓁如同驚弓之鳥,心里那點擔憂立時煙消云散。
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性子,便是出了頭,也是穩(wěn)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