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燕進(jìn)醫(yī)院的第三天，醫(y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勸蘇學(xué)安趕緊把孩子都叫過來，還能見最后一面。

蘇學(xué)安捏著病危通知書，神情恍惚地回到病房，看著病床上仍在昏迷中的，白發(fā)散亂，瘦成一把骨頭的柳春燕，忍不住嗚嗚哭出來。

“老柳，你走了，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我們還一起好好過。”

柳春燕的手突然動了一下。

蘇學(xué)安抹了把眼淚，抬頭卻見柳春燕睜開了眼睛，正直直地望著自己，嘴唇蠕動，只是聲音低得完全聽不到她在說什么。

他趕緊把耳朵湊上去，說：“老柳，你說啥？”

柳春燕緩了緩，重新積攢了些力氣，聲音稍大了些。

“蘇學(xué)安，如果有下輩子，我們不要再做夫妻了，我恨了你一輩子，不想下輩子再恨一次！我們最好永遠(yuǎn)也不要再認(rèn)識！”

語氣決絕。

蘇學(xué)安呆住了！

三十多年的夫妻，相依為命，怎么就變成了恨了一輩子？

蘇學(xué)安想不明白，想再問柳春燕為啥這么說，可柳春燕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這一閉，就再也沒能睜開！

幾天后，抱著柳春燕的骨灰盒回到家里，蘇學(xué)安還是想不明白，為啥柳春燕會恨自己，既然那么恨，又為啥不離婚。

想多了，就頭痛得厲害。

摸出隨身的小酒瓶子狠狠灌了兩大口，才覺得舒服了些，整個人都飄飄然的，什么煩心事兒都拋到了一邊，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

“爸爸，爸爸，起來陪我玩呀！”

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

他感覺有人在輕輕推動搖晃他。

蘇學(xué)安睜開眼睛，發(fā)黃的墻皮，老式的藍(lán)色木框門窗，靠著墻的兩個大大的躺柜。

門邊墻上掛著大幅明星泳裝照的月歷。

他怔怔地盯著1990四個數(shù)字，腦袋一時有些轉(zhuǎn)不過個來。

“爸爸，跟我玩呀。”

嫩嫩脆脆的叫聲又響了起來。

蘇學(xué)安低頭，看到一個還沒有炕沿高的小女孩兒，正搖著頭上的牛角小辮，笑嘻嘻地沖他說：“爸爸，跟我玩呀。”還把手里粗糙的塑料小人沖他晃了晃。

蘇學(xué)安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低聲叫道：“丫丫？”

小女孩兒脆脆地應(yīng)了一聲，“哎，爸爸！”

蘇學(xué)安猛得跳下炕，蹲下身子，把女孩兒從頭到腳摸了個遍，然后緊緊抱在懷里。

女兒軟軟的香香的身體是如此真實(shí)，如此溫暖。

他喃喃叫著，“丫丫，丫丫，我的乖女兒，我的寶貝，爸爸對不起你……”

眼淚抑制不住地淌了下來。

丫丫6歲那年突發(fā)急癥，若不是他當(dāng)時鬼迷心竅，把房子抵押換來的錢給了方繼強(qiáng)，丫丫也不會夭折。

沒想到，一覺醒來，他重生了！

“爸爸，你別哭，你餓了嗎？我去給你拿菜淳淳，媽媽剛包的，才蒸好，芥養(yǎng)餡的，可好吃了。”

看著哭得不能自已的蘇學(xué)安，丫丫有些害怕，乖巧地抬起手去幫他抹眼淚。

蘇學(xué)安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把眼淚憋了回去，沖著丫丫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爸爸不餓，爸爸就是想丫丫了，爸爸剛才做了個噩夢，夢到好多年都不見你了?，F(xiàn)在沒事兒了！對了，你媽媽呢？”

他有些慌亂地往門外張望，卻沒有看到妻子柳春燕的影子

“姑姥家的大姨來找媽媽，在院門口說話呢。”

姑姥家的大姨？石桂芹？

雖然是親戚，但石桂芹這人向來勢利眼，有錢有能耐臉朝前，沒錢沒能耐臉朝后，來他們家次數(shù)一只手都掰得過來。

可1990年石桂芹卻罕見地連著跑來三次。

都是為了一件事情。

給她兒子方繼強(qiáng)籌錢。

方繼強(qiáng)在街面上胡混，吃喝嫖賭，欠了大筆的賭債急著還，便打著要承包食品廠生產(chǎn)方便的噱頭到處騙錢填坑。

最可恨的是，石桂芹明知道這事兒，卻還幫著他，幾乎騙遍了所有親戚朋友！

騙走的錢，自然有去無回，都被方繼強(qiáng)拿去還了賭債。

本來蘇學(xué)安這個石頭都榨不出油來的窮家不在考慮范圍，但當(dāng)時正好趕上兩人工作的參場攤派集資，每個職工五千，不交就強(qiáng)制下崗，方繼強(qiáng)聽說之后，冒出個主意來，就讓他媽出面來忽悠。

蘇學(xué)安抱起丫丫，走到外屋地，站在門后，側(cè)耳細(xì)聽。

石桂芹那特有的尖厲的大嗓門正巴拉巴地說著。

“燕子，你們家安子是個沒本事的，要能籌出一萬塊錢來，我這石字倒過來寫！交不上錢，你們兩個的工作沒了，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

“大姐我現(xiàn)在給你們指條明道，你咋就不通竅呢？只要把這房子往銀行一押，立馬就能換出兩萬塊來，一萬你們交集資，一萬投給強(qiáng)子，到時候工作保住了，還能坐等著分錢，小日子不要太美呦。”

“強(qiáng)子要搞那個什么方便面廠，別人知道了，都上趕著往里投錢，要不是自己家親戚，這好事兒能便宜你們兩口子？”

“再說了，你以為貸款那么容易呢？要不是強(qiáng)子在信用社有人，你拿著房證去都找不到門！也就是自家實(shí)在親戚，我才這么幫你！”

柳春燕細(xì)細(xì)軟軟的聲音響起來，“這房子是我老公公留給安子的，不能賣。”石桂芹說：“不是賣，是押給銀行貸款，房子還是你的，等掙了錢再還給銀行。”柳春燕說：“萬一還不上呢？那房子不就沒了？”

石桂芹說：“怎么能掙不著錢呢？我跟你說，那方便面老好賣了，大城市都搶著要，只要產(chǎn)出來那就是錢，保賺不賠！你要不放心，這錢算我借你的，總行了吧，只是分紅的時候你可別眼饞。”

柳春燕依舊搖頭：“哪有做生意保賺不賠的？我和安子沒有做生意的能耐和眼光，不想摻和這些事兒。集資的錢，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另有一個粗嗓門突然響了起來，“你咋就這么不通氣兒呢？大姐這都是為你好，你看你們兩個一再東家借西家借的，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這樣，你把安子叫起來，我們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