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shù)時候,摧毀處在邊緣的人們的最后一擊,不是施虐者的狂妄,而是旁觀者的冷漠與拒絕,還有最初將他推入深淵的那個人。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壓抑的令他喘不過氣來。
曲愿費勁的打開那扇破舊的大門,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這是座廢棄了很久的大樓,雖是這樣,卻也有十幾層。曲愿仍舊能夠記得,他們第一次打他的時候,就是在這里。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他沿著破舊的樓梯一層一層向上走,腦海里不斷回想起那些人的聲音。
“什么欺負啊,沒事的,忍忍就過去了。”
“老師已經(jīng)教訓過他們了,不過曲愿,你也應該反思一下自己,無緣無故別人怎么會欺負你呢?”
“都是孩子,下手不重,打打鬧鬧罷了。”
“我們欺負你?那是你活該!”
“愿愿,忍忍好嗎?我們家沒錢讓你轉(zhuǎn)學,再忍兩三年就好了,好嗎?愿愿,媽媽愛你……”
溫熱的液體劃過,他望了望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
不,不是這樣的……
他閉上雙眼,身體前傾,任由自己墜落下去。
我要讓你們知道,我的死與你們都有關。
“啊——”
正忙著趕路的人群中發(fā)出一聲尖叫,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停下來腳步圍了過來。
“天啊,快叫救護車啊!”
“叫什么救護車啊,我看八成快不行了吧,叫警/察吧!”
“天啊,這是個孩子吧,這才多大啊,怎么這么想不開,他爸媽得多難過啊……”
“走吧走吧,別看了,惡心死了,腦漿都蹦出來了……”
周圍的人們議論紛紛,逐漸清晰的血腥味在沉悶的空氣中發(fā)酵著。
九點二十三分,呼嘯的警/車穿過黑壓壓的天空,城市的邊緣拉起了警戒線。
“死者是從樓頂跳下來的,這里行人來來往往的,沒注意到有別的人在。死者墜樓后也沒有其他的人從樓里出來。”
顧銘未點了點頭,翻過警戒線走了進去。
“死者的身份查清楚了嗎?”
“還沒,不過從校服看可能是市中心一所中學的學生,已經(jīng)派人去調(diào)查了。”
“嗯,”他抬頭望了望樓頂,估摸有十幾層,“盡快查清身份通知死者家屬。”
“老大,”徐嘉憶合上手里的本子,小心翼翼求證到,“誰去通知?。?rdquo;
顧銘未回頭瞅了瞅他。
“你。”
“別啊老大,這種學生的死者家屬最難搞了!我一個大老爺們怎么能受得了他們這頓哭啊!讓周薇去吧,新人剛來鍛煉鍛煉嘛……”
顧銘未沒理會身后徐嘉憶的叫苦連天,頭也不回的進了大樓。
看得出這座大樓廢棄了很久,里面雜亂的留下了幾串腳印。顧銘未順著樓梯走上了天臺,看到了邊緣臺階上幾個清晰的腳印。
“看起來像是自殺。”
顧銘未回頭,是徐嘉憶。
“一個學生,有什么想不開的非得自殺,還跑到這種地方來。”
“現(xiàn)在這幫孩子,心里承受能力都太低了,因為沒考好被老師說了覺得丟臉都能跳樓,只可惜他們的父母孩子養(yǎng)了這么大卻沒處說理去。”
顧銘未低頭看了眼震動的手機,是全子發(fā)來的。
“所以呢?”
徐嘉憶看了看他。
“所以什么?”
“所以你準備好通知家屬了嗎?全子剛才說查到了,是市中心一所中學的高二學生,今早沒去上學,老師以為逃課了正準備通知家長呢,倒也省得你多跑一趟,直接去學校就行。”
徐嘉憶剛想張嘴,顧銘未抬手制止了他。
“打住,別再跟我啰嗦了??烊タ旎?,法醫(yī)還等著呢。”
前者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得任命的下樓。剛走兩步,就又被叫住了。
“等等,我也一起去吧。我去學??纯辞闆r。”
學生自殺的原因并不復雜,一種是徐嘉憶說的那樣,一種是情殺,不過這個年紀,雖說應該犯不上如此,但難免有這種情況。還有一種,是校園霸凌。這是最普通常見的,也是最令人心寒的。
死者曲愿,男,17歲,盛華中學高二學生。
一路無話,到達學校的時候已經(jīng)是將近十點,正值課間。校園里熙熙攘攘的,兩人向門衛(wèi)出示了證件便直奔教師辦公室。
“我說,你直接讓全子去通知得了唄,還非得讓我跑這一趟。”
“話怎么那么多,不想干了直說,全子還有別的事要查。”
在全子的交代下,老師把曲愿的父母都請來了。
“老師,曲愿是又惹什么事了嗎?怎么一定要我們兩個都過來……”
一進門,便看見曲愿的父母追問著班主任。
“您好,是曲愿的父母吧?”徐嘉憶開口道。
兩人雙雙回頭。
“是這樣,我們是刑警/隊的,”徐嘉憶取出警官證示意,“我們懷疑你們的兒子曲愿已經(jīng)遇害,所以想請你們跟我去辨認一下尸體。”
顧銘未揉了揉太陽穴。
這人,說話總這么直,連這種時候都不能委婉一些,看來真不應該找他。
徐嘉憶一串話下來,對面兩人都傻了眼。
“你……你說什么?愿愿……愿愿他……”
曲母身子向后一傾,當場昏了過去。
“你啊你……”
忙忙乎乎的,知道上課鈴聲響了曲母才轉(zhuǎn)醒,顧銘未詳細的解釋了一下,并希望她能控制好情緒,以免在學校造成不必要的影響。
全子在兩人到之后不久就離開了,辦公室里頓時冷清下來。好在班主任事先找了間獨立的辦公室,倒避免了圍觀。
“陳老師,您是曲愿的班主任,應該算是了解這孩子吧?您能說說,曲愿最近有什么不對勁嗎?”
“曲愿是個挺孤僻的孩子,平時也沒什么朋友,最近也沒什么反常,倒是……”
看見陳老師欲言又止,顧銘未繼續(xù)說道:“您也知道,一個孩子選擇以死亡來結(jié)束事情也沒多少其他理由。曲愿是您的學生,您這么年輕,應該還沒有孩子吧?不過,我相信父母失去孩子的那份心情您應該是可以理解的。”
“其實,曲愿一直以來都被學校的幾個孩子欺負,不知道是不是……”
顧銘未一愣。
第三種。
“您繼續(xù)說。”
“他也跟我說過這件事,我也通報批評了那幾個學生。可是說到底……我只是一個班主任,我也幫不了什么……”
這種現(xiàn)象也算是很常見了。
“那您能幫我找一下那幾個學生嗎?”
看著陳老師欲言又止,顧銘未笑了笑。
“那行,出了這么大事,帶我見一下校長吧。”
顧銘未最終還是沒見到那幾個學生,因為他們逃課了。
他看著校長尷尬的表情,開口說道:“那就這樣,等他們什么時候回來了,麻煩一定通知我。不過,還請留住他們,如果有什么意見的話,我不介意帶他們到審訊室談一談。”
顧銘未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錯過曲愿父母認尸的場面,徐嘉憶已經(jīng)帶他們?nèi)マk公室里,有些事還是要問一下他的父母才能更清楚。
“尸體怎么樣了?”顧銘未敲了敲法醫(yī)室的門,走了進去。
“確定為墜樓死亡。我在死者的尸體上發(fā)現(xiàn)了多出外傷,死者生前可能遭受過多次虐待??梢源_定為自殺,就沒解剖尸體。”
“是,”顧銘未緩緩點了點頭,“學校里……”
法醫(yī)收拾資料的手頓了頓。
“呦,那這可不好搞,都是幫未成年的孩子。”
法醫(yī)笑了笑:“我可聽說,這件事被那些記者知道了,肯定會鬧大你等著瞧。”
顧銘未一愣。
確實,當時來來往往的路人那么多,指不定有誰怕了照片甚至錄了像,這件事要想壓下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顧銘未起身離開,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朦朧小雨。
這是一起自殺,卻又不僅僅是自殺這么簡單。
他的死,與每一個人有關。
“都是我的錯,他跟我說的時候,我應該多關心一下他的……他一定……一定是實在受不了了才……”
顧銘未推開門,走廊里傳來女人的聲音,她一邊哭著,一邊不住的說著??催@樣子,是已經(jīng)看過尸體了。
“我平時工作忙,家里的事一般都是我老婆在管,”曲父輕輕拍了拍妻子的后背,聲音嘶啞的說著,“曲愿在學校里受欺負的事,我也知道。但都是些孩子,他們……又都有權有勢,所以就私下解決了??墒俏覜]想到……沒想到他們居然還在繼續(xù)欺負曲愿。”
“恐怕不只是欺負這么簡單。”
顧銘未走了過來,繼續(xù)說道:“我們在曲愿的身上發(fā)現(xiàn)多處受虐的痕跡,這已經(jīng)構(gòu)成了虐待。”
曲母聽罷,眼淚流的更兇了。
“這孩子,這孩子……怎么不跟我們說?。?rdquo;
不跟你們說?
顧銘未的心沉了沉。
他說過啊,他也許跟每一個可能會幫助他的人說過??墒墙Y(jié)果呢?明面上是私了了,可是那些孩子又怎會止于此。他們被家長教訓了,轉(zhuǎn)頭便又將氣都撒在了曲愿身上。曲愿不是不說,是不能說。
沒有人可以救他,說了只會被打的更慘。
每一個遭受霸凌的孩子,都曾經(jīng)歷過這種絕望。
“我想,曲愿會留下什么的,不知道可不可以帶我們?nèi)デ傅姆块g看看。”
他跳下去的那一刻,也許嘴角還是掛著微笑的,因為他終于可以離開這個骯臟的世界。
那就讓我在經(jīng)歷一遍你的絕望吧,也許有些遲,但我希望找到你追尋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