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納德緊盯電視熒幕,迅速打開腕式電腦,輸入志愿者報名熱線,卻發(fā)現(xiàn)電話一直處于占線狀態(tài)。
說起來,雷納德并不是很喜歡近些年剛剛興起的機械移植技術,在他的印象中,這項技術從產(chǎn)生至今,出現(xiàn)過許多次移植事故。
所以潛意識中,他并不信任這些機械的東西,這也是他一直為女兒選擇保守治療的原因。
但是事到如今,他哪里還有選擇的余地?
機械心臟……這四個字似乎是眼前唯一的生機了。
“拜托拜托……”雷納德在心中默默祈求,希望電話快點接通。
可是上天似乎并沒有聽到他的祈禱,連續(xù)撥號兩小時后,電話終于撥通,接線員卻告訴他志愿者早已排到了3千多名,盡管雷納德進行了登記,但是這次的臨床研究只需10人,安德莉亞被選中的機會極其渺茫。
在此之后,雷納德生活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宿命輪回,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兩張名單,一是器官移植中心排號系統(tǒng)的,二是機械心臟臨床研究項目的。
但是兩周過去了,女兒的名字一直不在名單內(nèi)。他每次打電話咨詢,得到的訊息都是冰冷的“不在名單內(nèi)”。機器模擬音沒有人的感情,從來不會聽他的訴說,不會管安德莉亞的身體已經(jīng)糟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還有時間繼續(xù)等待下去。
而找工作的事也一直沒有進展,一個月的時限即將到來,假釋官已經(jīng)催促過他兩次,雷納德投出去的簡歷數(shù)不勝數(shù),卻全部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更讓他感到無所適從的是,米蘭達向他提出了離婚。
回想之前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對妻子口出惡言,甚至將自己的過錯怪罪到她的身上……雷納德感到羞愧不已,他不舍得與妻子結束婚姻,卻不知該用什么方式挽回。
這一天,他打算去職業(yè)介紹所轉轉,看看有沒有工作機會。
將最后一件干凈的西裝穿上身,正要出門時,米蘭達卻打來了電話,通知他安德莉亞再次病危,正在搶救。
雷納德三步并作兩步趕到醫(yī)院,手術還在進行中,兩人只能呆在手術室外等待,兩小時后,主治醫(yī)生終于走出了手術室,看著醫(yī)生臉上凝重的神情,雷納德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米蘭達早已害怕地哭了出來。
“孩子的情況暫時控制住了——”
醫(yī)生此話一出,兩人瞬間松了大大一口氣,米蘭達雙腿發(fā)軟,全靠雷納德的扶持才能站穩(wěn),而雷納德,頓時覺得全身的神經(jīng)都松了下來。
然而,醫(yī)生下面的話無疑又將這對剛從地獄逃出生天的夫婦推了回去。
“但這只是暫時的,情況相當不樂觀,這次的危機是由于安德莉亞的過敏體質(zhì)導致心臟起搏器出現(xiàn)了嚴重的排異現(xiàn)象……”
“之前不是一直在用抗敏藥物控制么?”米蘭達急急問道。
“沒錯,之前使用的已經(jīng)是目前最好的抗敏藥了,但是,安德莉亞顯然出現(xiàn)了抗藥性,我們不得不取出那枚心臟起搏器。”
“沒有心臟起搏器,那安德莉亞豈不是……”雷納德一想到那個可能性,就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面色灰敗地望著醫(yī)生,期望從他口里獲得一點希望。
醫(yī)生卻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已經(jīng)用盡目前傳統(tǒng)醫(yī)學領域所有的方法手段了?,F(xiàn)在孩子的生命時刻面臨危險,假如再有并發(fā)癥之類的出現(xiàn),我也不能保證能否將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
“天吶……”醫(yī)生的話說的很白,米蘭達淚如雨下,幾乎承受不住。
醫(yī)生接著說:“我建議您考慮一下那些不包括在醫(yī)療保障體系內(nèi)的技術。”
說話間,安德莉亞已經(jīng)被智能護工安德魯推進了重癥監(jiān)控室,她剛接受了開胸手術,現(xiàn)在還在麻醉昏迷狀態(tài),小小的臉蛋上看不到一絲血色,身上插滿了維持生命系統(tǒng)的管子,薄薄的毯子包裹著她的身軀,看上去更顯孱弱,根本不像一個十歲孩子的體格。
“我們該怎么辦?”米蘭達邊哭邊問。
雷納德心亂如麻,但是依然出聲安慰妻子:“總會想到辦法的……”
話雖這么說,但醫(yī)生說的那些不包括在醫(yī)療保障體系內(nèi)的技術,他早就研究過,公島畢竟是全世界科技最發(fā)達的城市,這里的許多尖端生物技術確實在心臟治療領域有研究,但是那都不包含在公島的醫(yī)療保障體系內(nèi),價格昂貴,且大多數(shù)是內(nèi)部研究項目,有錢都找不到門路,……
可是不治療的話,安德莉亞豈不是……
望著病床上毫無生機的女兒,焦慮感一陣一陣地襲上雷納德的心頭,他在腦中過了一遍可求助的途徑,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無路可走了
過往遭遇的種種在眼前猶如走馬燈似的播放,所有遇到的不公待遇,出獄后四處碰壁,累積的負能量,在這一瞬間,因為安德莉亞的危在旦夕被全數(shù)激發(fā)出來,累積在他胸中,越積越多。
妻子無助的眼神,安德莉亞期待的小臉,醫(yī)生凝重的表情,盧克擔心的樣子……仿佛化成一個個人影,環(huán)繞在他身周,每個人都在問他——
“怎么辦?怎么辦!”
他感到呼吸困難,只覺得胸中的郁氣必須馬上找到出口傾吐出來,否則他立刻就會被炸裂。
環(huán)顧四周,妻子米蘭達還在監(jiān)護室外傷心垂淚,他知道這些時日,妻子承受的壓力并不比他小。
“我出去透透氣……”他對米蘭達招呼了一聲,不等她回答,就踉踉蹌蹌的走出醫(yī)院,直到跌坐在醫(yī)院大門口的臺階上,他才從方才窒住的情境中脫離出來,大口大口的呼吸著,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平復下來。
周圍的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他毫不在意,有人來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他也只是擺擺手,他當然需要幫助,可是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又有誰能幫得了他呢?
耳邊回蕩著醫(yī)生的建議,雷納德回想起之前機械心臟直新聞中,那位醫(yī)生接受采訪的畫面……
是的,那位奧蘭德醫(yī)生,站在一幢高大宏偉的建筑前,意氣風發(fā)的接受采訪。那棟大樓他有印象,似乎是六區(qū)的33街,他曾有客戶將公司設在那里面,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周都要跑一趟,對那里熟門熟路。
沒錯,就是那棟大樓……
等到他再度回過神來,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大樓前。
大樓保安還是從前那個,似乎還認得他,當他進門時并沒有讓他出示證件。
前臺接待在他經(jīng)過時還與他打了招呼:“雷納德先生,很久沒看見你了,你們公司似乎派了新的會計師來負責17樓的業(yè)務。”
“前些日子女兒生病了,需要照顧,請了很長時間的假……”
“哦,可憐的孩子,現(xiàn)在情況好轉了嗎?”
“呃……好些了,所以我又回來工作了。”
十分順利的,在接待小姐的微笑目送下,雷納德登上了電梯,只不過他的目的地并不是17樓,而是機械移植機構所在的25樓。
“叮——”地一聲,電梯到達了25樓,隨著電梯門緩緩打開,雷納德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門外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守衛(wèi)森嚴,而是靜悄悄的,儼然是普通私人診所的樣子。
正當雷納德抬腳打算走出電梯時,一名西裝革履,雙鬢斑白的人拉開診所的玻璃門,向電梯走來。
雷納德立刻認出這便是奧蘭德醫(yī)生,他收住差點邁出的腳,并且抬手攔住電梯門,做出一副等待醫(yī)生進電梯的架勢。
醫(yī)生見狀,快走了幾步進入電梯,并向雷納德道了聲謝。
電梯門緩緩關上,雷納德又再度緊張起來——
醫(yī)生向他比了個手勢,詢問電梯是否向下行?雷納德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乘坐電梯上行至25樓,醫(yī)生進來后,他沒有來得及按下行樓層,電梯的按鍵盤此刻是灰撲撲的一片。
他生怕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什么,好在醫(yī)生并沒有在意這些,按下“B3”按鈕后,扭頭朝向雷納德,用眼神詢問他要去幾樓?
“一樣”雷納德簡短的回答,看來醫(yī)生是要去地下停車場,雷納德心頭暗喜,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在這之后,事情發(fā)展順利得難以想象,雷納德一路尾隨,醫(yī)生毫無所覺,當醫(yī)生打開車子的電子鎖,進入駕駛室后,雷納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開了后車門,鉆進了醫(yī)生的車。
“別動!”
他沒有帶任何武器,異想天開的用西裝包住自己的手,做出一柄槍的樣子,頂在醫(yī)生的后腰上。
奧蘭德醫(yī)生被突然竄進來的人嚇了一跳,下意識要驚呼出聲音。
“別出聲!”雷納德壓低了聲音,呵斥道。
“你想要什么?”奧蘭德醫(yī)生及時穩(wěn)住了自己的聲音,“如果需要錢的話,我的密碼是……”
“我不要錢!”雷納德將手往前用力一頂,“我……我要你為做一次機械心臟移植的手術!”
“這不可能……現(xiàn)在還不能進行手術。”
“為什么不可能!你們不是已經(jīng)開始臨床研究了么?”雷納德顫抖著手,壓著聲音嘶聲問道。
奧蘭德欲言又止:“如果你想要參與機械心臟移植的臨床計劃,可以去申請,有專門的人會對患者進行篩選……”
“我申請了!”雷納德不耐煩地打斷了醫(yī)生的話,“可是新聞播出才三分鐘,你們的名單已經(jīng)排到了三千多名,我女兒現(xiàn)在很危險,她已經(jīng)等不了那么長時間了!我要你立刻將我女兒的名額提到第一位!”
情急之下,雷納德將身體傾向前座,誰知他用來掩飾“武器”的西裝卻被車廂內(nèi)的扶手勾住滑脫,
奧蘭德低頭看了看抵在自己腰間,雷納德顫抖的手,又透過后視鏡看了看這名努力表現(xiàn)得色厲內(nèi)荏,實際卻手段拙劣的綁匪,他神情復雜,思索片刻,開口道:“你先冷靜一點。聽你的意思,你的女兒現(xiàn)在正因為心臟方面的疾病生命垂危,我說的對不對?”
雷納德點了點頭,剛才的意外讓他的思維瞬間停滯了,現(xiàn)在他的額頭上全是冷汗,不知道接下去是該繼續(xù)威脅眼前的醫(yī)生,還是倉皇逃跑。
奧蘭德一邊觀察雷納德的狀態(tài),一邊搖了搖頭:“實話對你說吧,現(xiàn)在的機械心臟技術并不成熟,站在醫(yī)生的立場上,我并不建議你讓女兒接受這項尚在實驗中的技術。”
“不成熟的技術?”雷納德稍稍疑惑了一瞬,隨即怒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如果技術還不成熟,你們怎么可能公開宣布,還在世界范圍內(nèi)征集志愿者參加臨床研究?”
奧蘭德滿臉無奈:“你知道‘新人類’這個概念吧?”
雷納德點點頭,近幾年公島開始流行機械移植,許多人因此受益,這些接受了機械移植的人,被稱之為“新人類”。
“由于機械移植技術的風行,各大科技公司的資本大量流入這一領域,投資公司為了宣傳噱頭,提前公布了這項計劃,實際上,之前的動物實驗成功率只有37%,還不符合臨床實驗的標準,真正要開始這項工作,還需要一段時間。”奧蘭德神色滿是真誠,“我想,你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成為第一個實驗品的。“
“我不信……”雷納德滿懷的希望被醫(yī)生的一番話澆的透徹,他滿心寒意,心知醫(yī)生說的話大約不假,但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唯一的希望再次破滅的現(xiàn)實:“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
“我想你也是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奧蘭德醫(yī)生再度開口,“我剛才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現(xiàn)在你手上沒有任何武器可以挾持我,我沒有必要騙你的。”
望著眼前真誠磊落,毫無恐懼的臉,雷納德迷茫了。
當下這種情形,醫(yī)生確實沒有必要對他說謊話,但是雷納德從心底里不想相信這些話,如果醫(yī)生說的是真的,他好不容易抓住的,安德莉亞生存的希望又將熄滅了。
奧蘭德望著眼前矛盾糾結的人,心中生出一絲憐憫,他想了想,再度勸慰道:“假如你還是不相信,可以跟我去實驗室,看一看之前機械心臟在動物實驗中的記錄,由你自己判斷,是否要讓你女兒接受移植手術。”
看著醫(yī)生篤定的樣子,雷納德知道他的話十之八九是真的,可是對女兒的愛讓他不愿放棄,決定鋌而走險,去實驗室一看究竟。
兩人很快乘坐電梯回到了25樓,雷納德起先還在擔心醫(yī)生會耍什么花招,然而,直到進入實驗室,醫(yī)生也沒有任何異動。
在看了實驗記錄之后,果然如醫(yī)生所說,還不符合臨床實驗的標準。
雷納德徹底死心,他當然不可能讓女兒去接受一項還在實驗階段的手術,想到女兒還在手術室,生死未卜,頓時感到一陣絕望,低聲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絮絮叨叨講述著這大半年來自己以及家人遭遇的種種不平。
“我女兒安德莉亞有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說過她隨時都有可能……為了給她治病,我和妻子用盡了一切方法,聽說公島的醫(yī)療水平是全世界最尖端的,我們就變賣了一切,來到公島生活,但是,因為安德莉亞是過敏體質(zhì),很多藥和治療方法都不能用,這些年來,她的病情越來越壞,醫(yī)生建議我們嘗試心臟移植,但是由于安德莉亞的過敏體質(zhì),并不符合心臟移植的條件,優(yōu)先級一直被排在很后面,幾年來,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移植名單,每次都只得到一個答案……最后沒辦法,我只能動歪腦筋,誰知道找到的人卻是個騙子!我不但沒有幫安德莉亞提高優(yōu)先級,反而讓她遭到監(jiān)管單位的除名!我自己還因為行賄獲刑,丟了工作……”
奧蘭德也不去打斷他,就讓他獨自在那里宣泄壓抑許久的情感。
半晌之后,當雷納德漸漸平靜下來,奧蘭德再度開口:“不在名單內(nèi)……冷冰冰幾個字,就打碎了一個人、甚至一個家庭所有的希望,確實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
雷納德抬起頭望向他,奧蘭德斜倚在辦公桌邊,手上拿著一幅相框,眼神溫柔地望著相框中一名女子:“這是我的妻子,30年前,她也是因為先天性心臟病,沒能等到移植,就過世了。”
雷納德震驚的瞪大了眼,奧蘭德接著說:“30年前,捐贈心臟的人哪有現(xiàn)在的規(guī)模,我們排了10年號,整整10年……就快要排到了……可是死神從來不跟你討價還價。”
奧蘭德用袖口擦了擦相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將相框放回原位,又細細調(diào)整了角度,接著說:“也就是那之后,我開始研究機械心臟移植技術,到現(xiàn)在,這項技術終于有了一定的成效,假如在我有生之年,能夠完成這一命題,將來在天堂與她相會時,就能吹吹牛了,呵呵呵……”
雷納德也跟著奧蘭德笑了起來,可想到女兒,自己剛滿10歲的女兒,他又覺得心頭苦澀不已。
“明天你再來一趟,將你女兒的病歷帶過來,我來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助她的。”奧蘭德道。
奧蘭德的話讓雷納德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表情,應該說些什么。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奧蘭德,許久之后才傻傻的點了點頭。
……
從醫(yī)生的實驗室出來,雷納德雙腿虛軟,他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信息,他劫持了奧蘭德,對方不但沒報警,竟然還提出要幫助他?雷納德想抬頭望天,確認一下這究竟是現(xiàn)實還是一場夢?
可是醫(yī)生的寫字樓處于公島核心商業(yè)區(qū),這里密密林立著后現(xiàn)代風格的樓群,樓群的外立面都是光伏能源接收層,雷納德才一抬頭,就被周圍樓宇金屬和玻璃的反光刺痛了雙眼。正當他渾渾噩噩的時候,米蘭達的電話打了過來,他心頭一凜,立刻接起——
“你又去哪里了?安德莉亞剛剛度過了危險期,我怕你擔心,先給你報個平安。”
電話掛斷后,雷納德才緩過神來,他全身發(fā)軟,想到剛才差點又闖出彌天大禍,心里一陣陣的后怕,不由自主扇了自己兩個嘴巴。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咬牙切齒的問自己。
難道要讓女兒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一個愚蠢的罪犯嗎?難道要讓妻子知道自己是一個屢教不改的蠢貨嗎?
正在他萬分悔恨時,一雙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嘿!終于追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