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地完成了人臉識別，進門的時候，齊林已經(jīng)感覺手都僵麻了。未免把衣服扯壞，齊林先艱難地脫了外套，連外套帶少年一起放到了玄關的地上，才去開了燈。

齊林的家看上去有些老舊，裝修風格還是十幾年前的那種田園風，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土得不行，而且也不符合他這樣一個中年獨居男性的風格，但這是齊林的妻子一手布置的家，盡管她已經(jīng)走了那么多年，齊林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重新布置，大概只要還能住，他就不會去換了。

他關上門，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奇特的少年。這個時候，昏迷狀態(tài)的少年依然蜷縮著，偶爾吐出幾縷稀薄的白色氣體。齊林接觸的硅人類很少，比較熟悉的大概就只有社區(qū)的安全巡查員卡修。但他也知道一些關于他們的常識。一般來說，公島的硅人類都是按需制造的，他們各司其職，出了問題會被送到專門的維修機構，而使用壽命到期后，則會被回收返廠。眼前這個少年模樣的硅人類，外形和身體觸感都與人類很接近，應該是新型號的硅人類才對，但是卻不知道為什么會流落街頭。

或許是外出執(zhí)行什么任務時硬件身體或者是軟件程序上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總之他看起來不是個正常的樣子。剛好明天是周末，齊林想著，就難得做一回好事，直接聯(lián)系硅人類維修機構，讓他們來人把他帶走就好了。

想好了，齊林也就不再遲疑。只是，就讓他這樣躺在門口冷冰冰的地磚上，齊林總覺得看著怪別扭的。于是他把客廳的地毯拖了過來，然后把少年翻了個身放到上面。他手上還抓著齊林的外套，于是齊林索性把外套攤開，蓋在了他身上。盡管已經(jīng)肯定了這是個硅人類，是不是躺在地磚上睡覺，有沒有毯子蓋其實毫無所謂。

隨后，他脫下了外套，洗了個澡。從浴室出來時，又最后看了一眼玄關處躺著的少年，關上了客廳的燈，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間的床頭柜上，有一個電子相框。它一刻不停地在播放著齊林一家的照片，但播來播去也就那么十幾張。有孩子在襁褓中的三人合照，有孩子被齊林抱在懷里的三人合照，有孩子剛好幼兒園時的三人合照，接著是小學……最后，孩子的成長定格在了他14那年，他們一家三口的最后一張合照。電子相冊又從頭開始回放。

這一夜，齊林久久沒有入睡。他怔怔地看著那幽暗的天花板，他帶回的那個少年觸動了他封存已久的回憶，本以為已經(jīng)不會再痛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回憶就像電影一般在那仿佛觸手可及，卻又永遠抓不到的地方上演。

那是幼兒園時候的齊鈞——

“爸爸，我搭了一個房子！”

“啊，齊鈞真棒！”

“哈哈哈……”

那是小學時候的齊鈞——

“爸爸，吃面……這是我做的喲，你嘗嘗看，好吃嗎？”

“男孩子要把心思多放在讀書上，面做得再好，難道你想未來做個廚子嗎？”

“……”

那是14歲那年的齊鈞——

“爸爸，我好難受，可不可以不去上學？”

“感冒也值得大驚小怪嗎？你是男子漢，要學會跟疾病作斗爭，快走，要遲到了！”

3天后，那個小小男子漢躺在了醫(yī)院里，頭上被蒙上了白布，再也沒有醒來。

“如果你們能早一點把他送來，治愈的希望還是很大的，NHES-2雖然是新型的超強流感，但并不是不可治愈。可惜，拖太晚了……”醫(yī)生說。

2年后，齊林又一次站在了醫(yī)院的病床前，這時候，他面前躺著的，是她的妻子。

“齊鈞，別怕，媽媽來陪你了……”這是妻子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再醒來的時候，齊林只覺得眼睛異常干澀，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他的頭很暈，心跳也很重，咚咚咚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時候顯得特別明顯。他一看時間，還只是后半夜。不想入眠后又無止盡地看到一幕幕往事，他索性坐了起來，打開電腦，將今天偷拷回來的表格又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梳理了一遍。他發(fā)現(xiàn)，公司的賬目上多出的這幾筆運輸記錄是不屬于正常的公司業(yè)務范圍的，他仔細核對了上面的運輸路徑，越核對心跳得越厲害，不是公司的業(yè)務，那就是領導的“私單”了，怪不得他讓自己不要存檔，壞了，如果領導知道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私單......

心驚肉跳的齊林根本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背后已經(jīng)起了薄薄的一層冷汗。他眼前閃過了經(jīng)理那故作鎮(zhèn)定的表情以及突然停頓的手指，他知道如果想要證明自己的工作沒有失誤，那么即將牽出的一系列真相將會比他失誤幾百次還要可怕。

驚惶地將文件拖進回收站，齊林頹然地癱在床頭。直到一絲絲若有若無的食物香味鉆入他的鼻孔，他才再次回過神來。因為昨天晚上，他最終也沒有吃上晚飯，此刻腸胃正在努力地向主人發(fā)出需要食物的警報。

沒辦法，齊林強撐著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然后又聞到了一陣屬于早餐的麥香和奶香。他疑惑地下床，趿著拖鞋走去開了房門。

專屬于朝陽的明媚光線瞬間包圍了他，而那若有似無的麥香和奶香也變成了眼見為實的烤面包和熱牛奶，甚至還有煎得極完美的太陽蛋和魷魚香腸。有那么一瞬間，齊林以為妻子和孩子一起回來了。

就在他呆呆地站在房門口，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稍微一點點的動靜就會摧毀這眼前的美好時，從廚房的門內(nèi)探出一張少年的臉，那臉上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但與透過玻璃窗灑進來的陽光一碰撞，就特別明媚耀眼。

“早上好。”李奧沖著齊林喊了一聲，那語氣自然得就好像他本來就住這里似的。

齊林瞬間又懵了。

這是……他昨天撿回來的那個硅人類少年？要不是那身讓人不忍直視的衣服，他簡直就要認不出他來了。怎么過了一個晚上，他就滿血復活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奧從廚房出來，手上托了一盤切好的水果，見齊林還是呆立著不動，李奧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然后走到齊林面前，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李奧，非常感謝你昨天的幫助。”

“哦，不客氣，我叫齊林。”齊林機械地也做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然后才終于回過神來，問，“你，沒事兒了？”

“嗯。”李奧剛說完，就聽到齊林的肚子咕咕地打了個轉(zhuǎn)。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餐桌上豐盛的早餐，示意他趕快吃。

“……”齊林最終連一句謝謝也沒有說出來。

兩天的周末結(jié)束，齊林不僅三餐豐盛，且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煥然一新。這個叫李奧的硅人類少年，大概是加載了全能保姆的程序，愣是把齊林這一個單身漢的老屋，搞得窗明幾凈，纖塵不染。而且李奧還是個樂于交流的少年——

“齊林，今天吃魚好嗎？”

“齊林，要拖地嗎？”

“齊林，你的襪子少了一只。”

……

齊林很少用語言回答他，最多就微微地點點頭，更多的時候只是沉默，仿佛沒聽到一般。但他沒有阻止少年說話，因為只要他一說話，家里就好像突然熱鬧了起來。他會想起齊鈞，小時候的齊鈞也是這樣多話，只是慢慢長大后，話就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