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林從運輸公司的大門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拍了拍褲子上難看的褶子,又整了整耷拉的襯衫領子,讓自己看起來沒那么頹喪,才終于走下了臺階。
他沒有急于回家,先是朝著東大街的方向走了一段,給自己買了兩個肉包子,打開了紙袋想啃,最終還是又放了回去。因為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妻子還在世,她對于這種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的行為,總是嗤之以鼻的。
齊林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老了才會時不時就追憶往昔,想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老了才會把重復做了二十年的工作也搞出了錯。齊林摸了摸口袋,很快就摸到了那個小小的存儲器——
上午時,齊林拿著一疊數據單,滿臉疑惑地走進了經理室。
“經理,這表格上的數據對不上啊。”
“對不上你不會再對一次?看你也是老員工了,這么簡單的事情都要找我,你是準備提前退休?”
“不是,經理,我已經對了五遍了,我確定自己這邊沒有問題。但是多出來的這幾單運輸記錄,我實在找不到出處。”
經理聽到“多出來的運輸記錄”這幾個字時,飛速打字的雙手明顯地頓了下。他終于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正色道:“既然對不上,那工作失誤是一定存在的。算了,你把今天所有相關的記錄全部發(fā)給我,我來處理。你那邊不要留檔,負責這點小事都出錯,一旦被上面領導發(fā)現(xiàn)了,你的去留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經理最后并沒有責怪他,甚至沒有追究他的責任,這無疑讓齊林松了一口氣。但對于自己的工作問題,他也并沒有因此而揭過去。為了不辜負經理的信任,他偷偷拷貝了這些數據,打算抽空再核對核對,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上公車,九站的距離不長也不短,齊林下車的時候,包子還是熱的。他疾步往家的方向走去,卻在巷子拐角處的垃圾房邊看到了一個人。
即便是燈光昏暗,依舊可以看出,這是個少年人,腦袋大大的,埋進身子蜷縮成一團,身上掛著一套巨大的極不合身的運動服,像是個小孩鉆進了大麻袋里,腳上連鞋都沒穿。
齊林并不打算理會他,公島這個地方,貧富差距大,尤其在他住的附近這些巷子里,誰家也不比別人過得更好,常常就能看到一些因為各種原因而落魄的人。當你自己也過得不怎么樣時,就會理所當然的吝嗇施與別人善意,大家都習慣了,彼此相安無事地擦肩而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誰知就當齊林擦身而過,瞟向那少年的眼神還沒來得及收回時,這本來頭腳窩成一團的少年突然就抬起了頭,那目光抬起,剛好就看向了齊林。
本來這也沒啥,可偏偏齊林就像被那目光封印了一般,怔怔地呆住了。要說這少年的目光有多特別,那肯定沒有。只是那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在路燈下竟然透出了水汪汪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恰好就觸到了齊林內心已經被深埋的那處傷疤,讓他的胸口猛地一收縮,就像被什么東西緊緊摁住了跳動的心臟似的。
頓時,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放大了的孩子的臉,那臉上赫然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那眼中的水光從睫毛的縫隙間透出來,閃閃發(fā)亮。
“爸爸,吃面……”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齊林的耳蝸深處響起,繼而充斥了他整個腦海。
當齊林回過神來,再次把目光聚焦到眼前這個男孩身上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生出了一股子同情心。這些年,齊林的心就像一口枯竭的井,除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以外,再也沒什么波瀾了。他的同情心,大概比沙漠里的水還要稀有吧。這個少年卻奇異的觸動了齊林的心弦。
齊林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少年警惕地往角落又縮了縮。
齊林看了看他,然后把自己手里還溫熱的兩個包子遞了過去,“吃吧。”
齊林默認這個少年大約是餓極了,所以躲在垃圾房邊上,好掏些什么能吃的填肚子。誰知這少年并沒有如他預期的那樣迅速地伸手搶過包子,而是繼續(xù)用那種清澈的眼神看向他。
齊林想,這大概是個性格內向的少年吧。這樣的性格還淪落成流浪的孤兒,那真的是兇多吉少了。不過還沒等他想出要怎么辦,那個少年突然眼神一黯,頭再一次埋進了膝蓋間,整個人比剛才縮得更緊了。齊林看著他,想:應該是病了。
“爸爸,吃面……”這個脆生生的聲音又在他耳邊回旋了。
齊林掙扎了三秒鐘后,最終在他邊上蹲了下來,問:“病了?”
少年開始沒有理睬他。但齊林一直盯著他,也不走,少年幾次艱難地抬頭,都看到他蹲著,仿佛他不應一聲,他就能蹲在那邊直到化成一塊石頭。少年只好騰出一只手,揮了揮,示意他趕緊走。
齊林猶豫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結果起身到一半,又蹲了下來:“我送你去醫(yī)院吧。”他說著低下頭,試圖借路燈的光亮去看清楚少年的表情。誰知少年正渾身顫抖,就感覺有一只手按到了自己肩上,條件反射地就一把推了出去。這一推的力量奇大,齊林本來就蹲得不穩(wěn),被這一推直接就摔了出去,兩個肉包子咕嚕嚕地從紙袋子里滾了出來,一路翻著跟斗跑到了街道對面。
齊林的肚子應景地咕咕叫了幾聲,他看著那兩個包子,覺得有些可惜,正打算過去撿回來,沒想到,才走出了兩步,就只聽一聲悶響從身后傳來,他轉頭看去,只見那個少年就已經倒在了垃圾房旁的墻邊。
這回,齊林又糾結了。如果放任他在這里不管,大概過不了多久,巡街的執(zhí)法者就能新發(fā)現(xiàn)一具倒在路邊的尸體了?,F(xiàn)在也不知道他只是餓了還是另有疾病,齊林想了又想,在十米左右的路上來回走了好幾遍,才終于又走回少年身邊。
齊林伸手想要先把他抱起來,沒想到一使勁自己差點閃了腰,少年卻紋絲不動。
這重量絕不可能是一個普通人類的少年!
“硅人類?”齊林有些驚訝地低語。
此時,少年突然又抽動了一下,那酷似人類的雙眼在睫毛輕微的顫動中再次緩緩睜開。
齊林發(fā)現(xiàn)自己竟還維持這那個抱的動作,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張了張嘴,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而少年在短暫的蘇醒后,又一次沒了動靜。
齊林手指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最終還是決定離開。
“嗯?”他沒想到,這次少年的一只手竟然攥住了他的衣角。他扯了扯,又扯了扯,沒用。齊林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終于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半抱半拖地將少年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