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二十四年,秋。
大靖朝恭帝及皇后遇刺而崩,同時,本朝唯一皇子的太子翎攜妹長晉公主玨亦不知所蹤。
一時之間,朝野上下嘩然一片,大靖王朝頓陷無首急危之境。
幸有大柱國定邊候陳暮云兵符在側(cè),親率都云十二騎坐鎮(zhèn)朝堂,混亂局勢才稍顯安定。
然,國不可一日無君。
歷時二十四天持續(xù)不休的爭論之后,以宰相張仁良為首的中樞文官勢力最終占據(jù)了上風(fēng),一致推舉年僅六歲的襄王世子李勛為儲君,并由太皇太后親頒懿旨,封宰相張仁良臨危王,代為攝政。
對此,即便是身為大柱國的陳暮云也無可爭議。
已記不起從何時起,皇族一脈便逐漸開始凋零。到了恭帝這一代,三十八年僅育有二子,其中一子夭折,僅剩的大皇子李云翎自幼受到恭帝傾力栽培,縱懷經(jīng)略之才,如今卻沓無音訊已近一月,雖已經(jīng)過各中明察暗訪,但迄今為止,所有探子均是回過來四個字“一無所獲”。眼見著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邊陲敵軍虎視眈眈,若再等下去,恐怕最后輸?shù)舻氖钦麄€江山。
而在皇族的后生晚輩中,也唯有襄王世子李勛與恭帝血緣最親,算起來也是半個根正苗紅。
即便他心里都清楚,宰相張仁良明面上擁立世子李勛不假,而封王攝政的背后則是要堂而皇之的挾天子以令諸侯。
但這個時候,除了他,只有宰相張仁良能身居此位,以震朝綱。
走出了高懸著光明浩然的宣和殿,抬眼看了看山雨欲來的天色,陳暮云撣了撣身上可有可無的灰塵,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看來老天是真的要亡大靖李朝啊。”
年愈七旬的陳暮云早已沒了攬權(quán)之心,只不過沐浴皇恩多年,到了此時也不由得一聲感慨。
他自是十分清楚,即使改朝換代,也不能一朝無君。在大局所趨之下,為了天下蒼生,他唯有留下一聲頗具遺憾的冷哼。
次日,一代戰(zhàn)神,國之脊梁大柱國陳暮云一身素服入朝堂,卸劍甲,獻帥印,請辭告老,頤養(yǎng)天年。
帝允之,賜黃金百兩,良田千畝,加封永樂候,永享爵位。
本以為一切塵埃既定,喧囂歸寂。
然而在數(shù)日后,江湖中一道不脛而走的消息再度掀起來軒然波瀾。
“太白易軌,紫微星暗。仙兵將世,劍名凝霜。”
這句不知出處的坊間謠言本無足輕重,可又有人道,此字乃道門祖庭龍首山大天師李從簡布三十六道場,親筆所斷,便不得不讓人深思。
終于,有心之人在一上古奇人九爵上人所著的《山海志》之中看到了一句話:
“凝霜者,天降奇兵,得凝霜者得天下”。
此話一出,朝堂震怒,天下鼓噪。
是夜,朝廷連下三道圣旨急招天師道大天師李從簡進京面圣,其余龍首山弟子均以不臣謀逆之嫌關(guān)入天牢。
整個乾陽,乃至整個大靖頓然陷入一片動蕩之中。
……
梧州城,坐落于淮水以南,武川以東。是大靖王朝中部的一座名城。
尤其是到了這落葉繽紛,萬物更替的八月,方圓千里內(nèi)盡顯蕭黃之色,唯獨這梧州城的八角山成了少有的賞花之所。
有詩曰:人間六月芳菲盡,梧州春色始盛開。說的便是這座八角山。
八角山并不是高山峻嶺,卻因地勢起伏,八峰環(huán)繞而冬暖夏涼,四季如春。坐于八角山青云峰的青云觀是武川一帶著名的道家福地,觀內(nèi)掌教明松道長嗜桃如癡,在青云觀后山栽滿了桃樹,更是舉桃為詩:“清濯山泉洗長空,粉面桃海映小樓。”一時也稱佳話。
此時正值正午時分,天空中長虹似練,碧空如洗。而登八角山的來往游人更是摩肩接踵,絡(luò)繹不絕。
蒼茫的人海中,一窈窕女子身著紅裙,面遮薄紗,卻是無心觀景,一路匆匆飛步拾梯,她的目的,是這重重樓閣之上的青云后院。
女子本無名無姓,因始終著一身紅衣,被江湖人稱為紅姑娘。明面里,紅姑娘只是江南望河之畔,十里花船中的第一花魁,實際上,她卻是是江湖第一隱門——清音閣中排行第五的殺手。因其平生殺人無數(shù),鐵面無情,在江湖上早已被冠以女羅剎之名。這樣的人,本該神色冷峻,行事傲慢,而能有此番的慌張神色,想來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待紅姑娘步入青云觀后院,一個小道士即刻迎了上來,對著紅姑娘施禮道:“紅施主,公子已等候多時,還請隨我來。”
她微微點了點頭。
紅姑娘跟著小道士,穿過青云后院,直至院落邊角處的一座拱形小門才停了下來。
小道士道:“紅施主,公子就在里面,小道也就只能送到這里了。”
青云桃海不愧被稱為梧城八絕之一。
紅姑娘甫一推開小門,一片沁人心脾的桃香春色撲面而來,忽而一陣清風(fēng)拂過,一望無盡的千萬樹桃花競相起伏,恍若大海波濤,洶涌澎湃,望著、望著,她竟有些癡了。
桃海深處,擺著一張石桌,兩張石凳,透著絲絲的凄冷孤獨。
錯亂繚繞的桃枝間透出幾分濃淡不勻的迷離日光,灑在了石凳上一襲繡著金絲龍紋精致白衣上,長袖衣擺似水傾瀉而出。恍惚里,仿佛一道清流淌入眼簾。
飛花如雨,漫天零落。
他身姿孤傲,雍容而坐,臉上帶著一截半面銅具,卻讓人分不清他是喜是憂。
紅姑娘猶豫了片刻,屈身走至他的跟前,對他微微行禮:“公子!”言語里說不出的恭敬,仿佛是源自骨子里那種對神的虔誠。
自打她記事起,她便一直跟著眼前這位公子,他教她武功,教她做事,帶她進入了清音閣。忽忽十余年過去了,她已經(jīng)從一個小丫頭成長為一個大姑娘,可公子依然是公子,從未有過任何改變,聲音未變,形態(tài)未變,就連那雙眸子也從未變過。
只可惜,公子從來都戴著一面半截青銅羅剎面具示人,便是紅姑娘,也從未見過公子的真實面目。
這時,公子倒了兩杯酒,一杯拿在了手上,另一杯推到了紅姑娘的跟前,道:“有些日子沒來此地了,這明松道長的桃花酒可還是這么的香醇可口?”說著,將手中的酒杯一舉扣在了嫣紅的嘴唇上。
公子永遠都是如此自得其樂,抑或是這個天下已經(jīng)再沒有能夠令他動容的事。他也永遠都不會過問任何事,因為不需要問,那些人便會主動告訴他他想知道的和他不想知道的。
紅姑娘沒有去動那杯公子遞上來的酒,只是從紅袖中掏出了那只鎏金密卷,放在了石桌上,退下三步,忽然卻欠身跪了下來。
公子的嘴角淌露出一絲悠然的笑容,他放下了酒盞,抬眼望向了紅姑娘。
那么耀眼,奪目。
紅姑娘的頭壓得越發(fā)低垂,小心翼翼地說道:“紅娘此番大意,受人暗算,致使閣中紅線被利用,還請公子責(zé)罰!”
公子依然兀自品酒,仿佛全然沒有聽到紅姑娘的請罰,也沒有翻動桌子上的折子,只是孤獨地坐在那里,嘴角露出恬靜的笑意,盡管隔著一層厚重的面具,卻依舊能感受到面具背后那雙眸子所散發(fā)出來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冷冽。
周遭逐漸陷入了一片可怕的靜謐之中。
直至杯酒飲罷,公子才緩緩開口,打破了這久違的沉寂。
他溫婉說道:“此間事我已知曉,只不過區(qū)區(qū)散布了幾個字而已,也并非你的本意,如何怪你?”
“是!”紅姑娘胸中長氣微吐,如蒙大赦,眉頭這才稍稍舒展開來,她輕言諾了一聲,緩身站了起來。
頓了一頓,紅姑娘小心抬眸看著公子,見他沒有絲毫怒意,這才壯起膽子,輕聲道:“如今關(guān)于此劍的消息已是人人皆知,整個江湖均已聞風(fēng)而動,我等接下來當如何處之?”
一杯酒再度遁入了公子的口中,片刻后,公子嘴角微揚,竟兀自打開了那盞卷軸,上寫有十六個字:“太白易軌,紫微星黃,神兵將世,劍名凝霜。”而秘卷右下側(cè)落款,正是龍首山天師,李從簡。
這封引動整個江湖風(fēng)起云涌的密卷,公子瞧了半眼,不過信手反復(fù),付之一笑。
未等紅娘反應(yīng),公子卻已抬起眼眸,娓娓言道:“相傳天地初開,自成一劍,正烙凝霜,反刻“天命”,八千年方出世一次,得之者可脫胎換骨,逆天改命,借天地之氣運,扭不世之乾坤,說起來,倒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寶。”
只聽公子忽然話峰一轉(zhuǎn),扭頭瞧向了紅姑娘,道:“不過,相比較而言,我倒是對那個散布消息的人極為興趣?”
紅娘聞言,面色微白,忽的跪下身來,恭聲應(yīng)道:“回公子,此人名叫唐隱,武功極高,我在此人之下怕是過不了半招,而且來歷極為神秘,我事后曾動用閣中一切力量徹查此人,卻一無所獲。而奇怪的是,此人卻好似對我閣中事物一清二楚。那日于紅船之上,那廝順走了我的令牌后,便當即找到了閣中分部,并以我的名義發(fā)布了消息。”紅娘說到此處,越說越恨,不禁咬牙切齒,好似恨不得要將那唐隱生吞活剝了般。
公子聞言,微微笑了聲,打斷了紅娘的心思,道:“你雖久于江湖,可此人之心智,能耐非你所能企及,此事你無需繼續(xù)追究。”
紅姑娘神色微凜,只當是公子怕她吃虧,感激之情不禁更甚。但瞧公子再度又自斟自飲了一杯,繼續(xù)賞著他的桃花,品著他的美酒。
過了片刻,公子突然拿出了一塊黑色令牌來,丟給了紅姑娘,道:“倘若下次再遇到這位唐隱的時候,親手把這個令牌遞給他便可。”
令牌約手掌大小,通體墨黑,上系紅繩,延邊雕鏤著精致蓮紋,中間刻著一只兇煞麒麟,背面則用細書銘刻著一個令字。光是第一眼看上去,便令人心生層層涼意。
紅姑娘接過那冰冷的令牌,定睛看了看,不由得心中大驚。
身為閣中殺手,她自然知道這清音閣令的分量,更別說,這是排在清音九令之首的麒麟令。
持此令,意味著可以號令整個清音閣。
只不過公子的話,紅姑娘素來言令即從,不敢多加發(fā)問,也不敢猶豫半分,她快速將令牌小心收入袖中,隨即瞧了公子一眼。
但見公子微微點了點頭,紅姑娘心中會意,緩緩站起身來,輕步退了下去。
公子的嘴角依舊袒露著深長的笑容,直到把壺中的最后一口酒喝完了,他才把目光看向了零零碎碎的天空,悠悠地笑了起來:“是該好好下一盤棋了,唐隱,你可千萬別叫我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