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沫終于見到了林展涵的母親。

她身上的西化色彩非常的濃重，與一直在九州生活的女人有著一眼即可看出的區(qū)別。明沫見到她時她穿著明黃色的太陽裙，栗子色的短卷發(fā)，架著一副大墨鏡，大概是拜阿美利加國高熱量食品所賜，她的身材有些發(fā)福，無袖的裙子外露出兩條渾圓的臂膀來。

林展涵母親約她的地方在一個大商場里，她們在門口見面，明沫本來以為林母要帶她去餐廳或者咖啡店之類的地方，然而都不是。

林母帶她去了商場的地下——那里是一個冰場。

小小的孩子們在冰面上穿行著，其中最小的大概只有三四歲。

“展涵剛開始上冰的時候大概也就這么大。”林母看著那些小孩淡淡道。

明沫心里一動，她隱約知道了林母今天談話的主題是什么。

“其實很奇怪，我這邊是并不反對展涵滑冰的，但是展涵執(zhí)意和我分開了，回到九州，回到了他父親的身邊。”林母嘆了口氣，“說實話，我真不知道他這樣是為什么。”

明沫不敢妄自猜測。

林展涵和母親之間似乎并沒有他和父親這邊這樣激烈的矛盾，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和母親的關(guān)系似乎也并不怎么親。

“本來他的監(jiān)護人已經(jīng)變成了他父親，那么他父親和他本人都同意的事情，我就不應(yīng)該再插手管了。”女人道，“但是這畢竟是會左右他人生的事，所以我還是坐了八個小時的飛機，過來見一見你。”

明沫低聲說：“阿姨……”

她不想再和任何人深聊了，林展涵的母親帶她來到冰場，無非是希望借此喚醒她的一點良心，讓她想想林展涵的花滑夢想，由此放棄去阿美利加國。

但是明沫太累了，她實在是太累了，她原本坦蕩平順的人生被兩樣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砸成了一片廢墟，她沒有力氣再花很多精力思考怎么樣才是正確的了。

林展涵自己決定的，她跟著走就行了，就這樣吧。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女人突然重重呼出一口氣，她有點疲憊地靠在冰場旁邊的欄桿上，“你應(yīng)該是覺得我今天來是要勸你別去阿美利加國的對不對？”

“不是。”女人搖搖頭，苦笑，“我沒權(quán)利這么做，說句實話，我要是你我一定走，只要不是傻子，都應(yīng)該抓住這個機會。”

明沫愣了愣，她有點摸不清林母的套路了。

“我來只是想見見你，看看你是什么樣子的。”林母低聲說，“你能看出來吧？展涵其實是很獨的一個孩子，在他之前的人生里，除了花滑之外，我沒有見過他對別的什么東西抱有過熱情。”

“所以我想看看，能讓他放棄花滑的女孩，是什么樣子的。”

明沫完全愣在了原地。

“我沒有權(quán)利要求你放棄如此之大的利益去成全他的夢想，我只是希望你……多關(guān)愛他，展涵其實沒太受過關(guān)愛的一個孩子。”女人說，她的眼睛在墨鏡后面泛起了一點淚光，這點淚光被明沫敏感地捕捉到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么喜歡過一個人，所以我千里迢迢地過來，其實只是希望能當(dāng)面叮囑你一句——展涵是個好孩子……對他好一點。”

說到最后女人的聲音有微微的哽咽。

明沫突然耗盡了耐心，她轉(zhuǎn)身就走。

他們對他好么？明沫默默地想。

她在離婚的創(chuàng)傷后有沒有去關(guān)愛自己同樣受了創(chuàng)傷的孩子？

他為他做好一切決定的時候究竟是為了他的前程還是自己的面子？

他們是什么樣的父母？

明沫覺得疲憊，她明明不想再思考任何問題，然而問題偏偏一個又一個向她涌來。

她走出冰場的時候，眼淚終于慢半拍地落了下來。

他是個好孩子。

從來沒有見他這么喜歡過一個人。

對他好一點。

明沫深吸了一口氣，她拿起自己的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喂，鄭教練吧？我是明沫，之前……”

“明沫??？我知道你，展涵的朋友對吧。”鄭教練說，“你聯(lián)系得上展涵嗎？我剛利用個人資源給展涵弄到了一個去羅剎國外訓(xùn)的機會，但是他好像跟我說他不去了，你知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啊？”

明沫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說不去就不去了——羅剎國那邊的教練是我的老朋友了，很多一線男單都是在他手里練出的四周跳，四周跳出來之后展涵絕對可以進國家隊了。”鄭教練說，“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不是。明沫在心里說。他什么事也沒遇到。

遇到事的人是我。

她深吸一口氣，然后對鄭雪峰說：“我能和您商量個事嗎？”

漫長的解釋時間。

鄭雪峰良久都沒有說出話來，即便他已經(jīng)是個見過諸多風(fēng)雨的老人，但是人生如迷局，旁觀者永遠沒有發(fā)言的權(quán)力。

良久的沉吟過后，鄭雪峰低聲道：“你不需要和他商量一下嗎？”

“不需要。”明沫說，“這件事聽我的。”

“真的不需要……和他說一聲嗎？”

明沫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緩緩?fù)铝顺鰜怼?/p>

“林展涵是軟弱了。”

他原本一往無前地走他的冰雪之路，做好了所有凄冷孤獨的準(zhǔn)備。

所以在他得到一點暖意之后，他陷進去了。

明沫非常清楚，即使沒有自己高考考砸這檔子事，林展涵恐怕也接受不了去羅剎國外訓(xùn)。

人性都是脆弱的，想要呆在舒適區(qū)里不走出來，林展涵接觸到了一點暖之后，讓他再回那個冰冷的世界里，他就鼓不起勇氣了。

“我跟他怎么談都不會有用的，而且我對我自己的堅定程度……其實并不抱有太大信心，如果林展涵在談的過程中感受到我的猶豫，那就完了，那之后無論再怎么說他都不會同意我們分開了。”

必須逼到絕路，兩個人一起被逼上絕路。

鄭雪峰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道：“你想清楚了嗎？”

明沫沉默了很久。

“是。我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