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趙勝者,趙之諸公子也。諸子中勝最賢,喜賓客,賓客蓋至者數千人。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復位,封于東武城。
平原君家樓臨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而君之后宮臨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頭。”平原君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居歲余,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平原君怪之,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以君為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斬笑躄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躄者,因謝焉。其后門下乃復稍稍來。是時齊有孟嘗,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爭相傾以待士。
秦之圍邯鄲,趙使平原君求救,合從于楚,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勝,則善矣。文不能取勝,則歃血于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門下足矣。”得十九人,余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贊于平原君曰:“遂聞君將合從于楚,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備員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請?zhí)幠抑卸J顾煸榈锰幠抑?,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平原君竟與毛遂偕。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也。
毛遂比至楚,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平原君與楚合從,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劍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而決耳。今日出而言從,日中不決,何也?”楚王謂平原君曰:“客何為者也?”平原君曰:“是勝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為者也!”毛遂按劍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國之眾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楚國之眾也,王之命縣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聞湯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眾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眾,興師以與楚戰(zhàn),一戰(zhàn)而舉鄢郢,再戰(zhàn)而燒夷陵,三戰(zhàn)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趙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合從者為楚,非為趙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而以從。”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毛遂奉銅槃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而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從于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與歃此血于堂下。公等錄錄,所謂因人成事者也。”
平原君已定從而歸,歸至于趙,曰:“勝不敢復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自以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于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于百萬之師。勝不敢復相士。”遂以為上客。
平原君既返趙,楚使春申君將兵赴救趙,魏信陵君亦矯奪晉鄙軍往救趙,皆未至。秦急圍邯鄲,邯鄲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鄲傳舍吏子李同說平原君曰:“君不憂趙亡邪?”平原君曰:“趙亡則勝為虜,何為不憂乎?”李同曰:“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謂急矣,而君之后宮以百數,婢妾被綺縠,余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厭。民困兵盡,或剡木為矛矢,而君器物鐘磬自若。使秦破趙,君安得有此?使趙得全,君何患無有?今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于士卒之間,分功而作,家之所有盡散以饗士,士方其危苦之時,易德耳。”于是平原君從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與三千人赴秦軍,秦軍為之卻三十里。亦會楚、魏救至,秦兵遂罷,邯鄲復存。李同戰(zhàn)死,封其父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為平原君請封。公孫龍聞之,夜駕見平原君曰:“龍聞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為君請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龍曰:“此甚不可。且王舉君而相趙者,非以君之智能為趙國無有也。割東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為有功也,而以國人無勛,乃以君為親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辭無能,割地不言無功者,亦自以為親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鄲而請封,是親戚受城而國人計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兩權,事成,操右券以責;事不成,以虛名德君。君必勿聽也。”平原君遂不聽虞卿。
平原君以趙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孫代,后竟與趙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孫龍。公孫龍善為堅白之辯,及鄒衍過趙言至道,乃絀公孫龍。
虞卿者,游說之士也。躡蹻檐簦說趙孝成王。一見,賜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為趙上卿,故號為虞卿。
秦趙戰(zhàn)于長平,趙不勝,亡一都尉。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軍戰(zhàn)不勝,尉復死,寡人使束甲而趨之,何如?”樓昌曰:“無益也,不如發(fā)重使為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為不媾軍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論秦也,欲破趙之軍乎,不邪?”王曰:“秦不遺余力矣,必且欲破趙軍。”虞卿曰:“王聽臣,發(fā)使出重寶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寶,必內吾使。趙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為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為媾,發(fā)鄭硃入秦。秦內之。趙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為媾于秦,秦已內鄭硃矣,卿之為奚如?”虞卿對曰:“王不得媾,軍必破矣。天下賀戰(zhàn)者皆在秦矣。鄭硃,貴人也,入秦,秦王與應侯必顯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趙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也。”應侯果顯鄭硃以示天下賀戰(zhàn)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為天下笑。
秦既破趙長平,而趙王入朝,使趙郝約事于秦,割六縣而媾。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余力矣,必以倦而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攻王,王無救矣。”王以虞卿之言趙郝。趙郝曰:“虞卿誠能盡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此彈丸之地弗予,令秦來年復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王曰:“請聽子割,子能必使來年秦之不復攻我乎?”趙郝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晉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善韓、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韓、魏也。今臣為足下解負親之攻,開關通幣,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王獨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韓、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對曰:“郝言‘不媾,來年秦復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復攻也。今雖割六城,何益!來年復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盡之術也,不如無媾。秦雖善攻,不能取六縣;趙雖不能守,終不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罷。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償于秦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強秦哉?今郝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盡。來年秦復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強秦而弱趙也。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趙矣。”
趙王計未定,樓緩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緩辭讓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對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于魯,病死,女子為自殺于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于魯,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為之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長者薄而于婦人厚也。'故從母言之,是為賢母;從妻言之,是必不免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則非計也;言予之,恐王以臣為為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為大王計,不如予之。”王曰:“諾。”
虞卿聞之,入見王曰:“此飾說也,王蜰勿予!”樓緩聞之,往見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對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今趙兵困于秦,天下之賀戰(zhàn)勝者則必盡在于秦矣。故不如亟割地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弊,瓜分之。趙且亡,何秦之圖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原王以此決之,勿復計也。”
虞卿聞之,往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讎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于齊而取償于秦也。而齊、趙之深讎可以報矣,而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發(fā)聲,兵未窺于境,臣見秦之重賂至趙而反媾于王也。從秦為媾,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先于王。則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則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趙矣。樓緩聞之,亡去。趙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頃之,而魏請為從。趙孝成王召虞卿謀。過平原君,平原君曰:“原卿之論從也。”虞卿入見王。王曰:“魏請為從。”對曰:“魏過。”王曰:“寡人固未之許。”對曰:“王過。”王曰:“魏請從,卿曰魏過,寡人未之許,又曰寡人過,然則從終不可乎?”對曰:“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有利則大國受其福,有敗則小國受其禍。今魏以小國請其禍,而王以大國辭其福,臣故曰王過,魏亦過。竊以為從便。”王曰:“善。”乃合魏為從。
虞卿既以魏齊之故,不重萬戶侯卿相之印,與魏齊間行,卒去趙,困于梁。魏齊已死,不得意,乃著書,上采春秋,下觀近世,曰《節(jié)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貪馮亭邪說,使趙陷長平兵四十余萬眾,邯鄲幾亡。虞卿料事揣情,為趙畫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齊,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況賢人乎?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后世云。
翩翩公子,天下奇器。笑姬從戮,義士增氣。兵解李同,盟定毛遂。虞卿躡蹻,受賞料事。及困魏齊,著書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