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 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diào)經(jīng)養(yǎng)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取時, 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nèi)尋了幾枝簪挺粗細(xì)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 都?xì)w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 太太都給過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你再細(xì)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rèn)得這個,請?zhí)钥?。除這個再沒有了。”
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藥,并沒有一枝人參。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里用呢。”王夫人聽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問去。 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里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dāng)日所余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xì)的,遂稱二兩與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y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yī)生認(rèn)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jìn)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zhí)樟诉@個,倒不拘粗細(xì),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向周瑞家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 不必多說。”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 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xì)。我們鋪子里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寶釵去了, 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 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jì)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一時寶釵去后,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 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聽了,雖驚且怒, 卻又作難,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并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么’,豈不反耽擱了。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
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燹k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shù)年之情難舍,但事關(guān)風(fēng)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 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么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里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人,怎么說去就去了。 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fā)的人呢,你放心罷。”
司棋無法, 只得含淚與迎春磕頭,和眾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好歹打聽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仆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yīng):“放心。”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帶了司棋出了院門, 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拿著。走了沒幾步,后頭只見繡桔趕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仆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與你作個想念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 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務(wù), 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里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jīng)事呢。誰是你一個衣包里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么,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往后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 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后面抱著些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xì)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又恐勞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 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 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 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么的好。”周瑞家的發(fā)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hù)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走。 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么體統(tǒng)!”
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nèi)ジ嫔?,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yuǎn),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里, 在那里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里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 在這里等著領(lǐng)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
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jìn)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這后來趁愿之語竟未得聽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 懨懨弱息,如今現(xiàn)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 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里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jié)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頭們不長進(jìn)教習(xí)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于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應(yīng),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
王夫人細(xì)看了一看, 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 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 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yuǎn),都不知道呢??芍牢疑碜与m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 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 領(lǐng)出去配人。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貍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diào)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笑辯道:“并不敢調(diào)唆什么。”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diào)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jìn)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干娘都欺倒了。 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干娘來領(lǐng)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lǐng)去。 王夫人又滿屋里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著人拿到自己房內(nèi)去了。因說:“這才干凈,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 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lǐng)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后文。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dāng)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zé)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xì)明兒問你。才已發(fā)下恨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jìn)來,只見襲人在那里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nèi)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jīng)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凈養(yǎng)幾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jìn)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象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
寶玉道:“這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fēng)的,這可奇怪。”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nèi)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 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fā)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 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xì)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
說畢,復(fù)又哭起來。襲人細(xì)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 倒是養(yǎng)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 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yǎng), 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里頭一肚子的悶氣。 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里還等得幾日。 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
說著又越發(fā)傷心起來。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 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 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yīng)在他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 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guān)系起人來? 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寶玉嘆道:“你們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 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fù)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yīng)?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 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yīng)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
襲人聽了這篇癡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fā)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jīng)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寶玉乃道:“從此休提起,全當(dāng)他們?nèi)齻€死了, 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此一理也。如今且說現(xiàn)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fā)人送出去與了他。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 拿幾吊出去給他養(yǎng)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
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 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 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罷。”寶玉聽了,感謝不盡。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他方才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寶玉將一切人穩(wěn)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后角門, 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
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來。這晴雯當(dāng)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jìn)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biāo)致, 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所以到了寶玉房里。這晴雯進(jìn)來時,也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jìn)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jìn)來,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dāng)年流落時,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 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fēng)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并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nèi)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 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 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nèi)爬著。 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哨,他獨自掀起草簾進(jìn)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nèi)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 當(dāng)下晴雯又因著了風(fēng),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dāng)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柿诉@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
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 卻不象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到手內(nèi), 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fù)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 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 那里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 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你有什么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么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dān)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dāng)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jié)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
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因與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nèi)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 并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后就如見我一般??彀涯愕囊\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nèi)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dān)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lián)Q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dān)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jìn)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qū)氂竦溃?ldquo;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diào)戲我么?"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服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jìn)里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nèi)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又羞又怕,只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fēng)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訕起來。”
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么意思。”燈姑娘笑道:“我早進(jìn)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 我等什么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fā)訕怕羞??芍说淖煲桓怕牪坏玫摹?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jìn)來一會在窗下細(xì)聽,屋內(nèi)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 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
寶玉聽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他兩天。 我如今去了。”說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行, 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兒處去,無奈天黑,出來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jìn)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后角門, 小廝正抱鋪蓋,里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guān)了。寶玉進(jìn)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 到了自己房內(nèi),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么睡。 寶玉道:“不管怎么睡罷了。”
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 越發(fā)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yuǎn)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yīng)針線并寶玉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 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癥雖愈,然每因勞碌風(fēng)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yīng)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 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襲人只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只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shè)于床外。寶玉發(fā)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后,聽著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 復(fù)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后。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鼾聲。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著。
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yīng),問作什么。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nèi)蘸過手,從暖壺內(nèi)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說著,大家又臥下。寶玉又翻轉(zhuǎn)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 進(jìn)來笑向?qū)氂竦溃?ldquo;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dāng)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里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聽著什么意思。”寶玉那里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天亮?xí)r,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得詩好, 故此要帶他們?nèi)ァ?rsquo;這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你們快飛跑告訴他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里還等他吃面茶呢。環(huán)哥兒已來了??炫?,快跑。再著一個人去叫蘭哥兒,也要這等說。”里面的婆子聽一句,應(yīng)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開門。一面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襲人聽得叩院門,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問時, 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促人來舀了面湯,催寶玉起來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只拿那二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亦無法,只得忙忙的前來。果然賈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悅。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賈環(huán)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賈政命坐吃茶,向環(huán)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lián)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王夫人等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干娘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 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發(fā)做尼姑去。我只當(dāng)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 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兇,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dǎo)他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我們也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說!那里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jìn)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
當(dāng)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nèi)上供去,皆有各廟內(nèi)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日未回, 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yīng)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 即可以超脫輪回。所以經(jīng)上現(xiàn)有虎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xiāng)又遠(yuǎn),他們既經(jīng)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fēng)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么樣,所以苦?;仡^,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兒女, 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凈,反致獲罪。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 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心緒正煩,那里著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他們?nèi)ァ?若果真心,即上來當(dāng)著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 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赍賞了他們, 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再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