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紅玉心神恍惚, 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蕓要拉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 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復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就有幾個丫頭子來會他去打掃房子地面, 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發(fā),洗了洗手,腰內(nèi)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打掃房屋。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一時下了窗子,隔著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里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著看花兒,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桿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里, 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只得又轉(zhuǎn)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里出神。 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著,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 忽見襲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我們這里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 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紅玉答應了,便走出來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高處都是攔著幃ぜ,方想起今兒有匠役在里頭種樹。 因轉(zhuǎn)身一望,只見那邊遠遠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賈蕓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nèi)倒著。眾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論。
展眼過了一日,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里原打發(fā)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兒并賈家?guī)讉€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汕赏醴蛉艘娰Z環(huán)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huán)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云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鐘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他便悄悄的向賈環(huán)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huán)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huán)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兒是那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語。說
了不多幾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guī)規(guī)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里。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里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huán)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
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huán)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fā)按不下這口毒氣。 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qū)氂衲樕现灰煌?。只聽寶?ldquo;噯喲”了一聲,滿屋里眾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里外間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 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 一面又罵賈環(huán)。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么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huán),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yǎng)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fā)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懷嫉妒之心, 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huán)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shù)落一頓。然后又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鳳姐笑道:“便說是自己燙的,也要罵人為什么不小心看著,叫你燙了!橫豎有一場氣生的,到明兒憑你怎么說去罷。”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后,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 就覺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fā)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這遍方才回來,又偏生燙了。林黛玉便趕著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林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么燙了,要瞧瞧。 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著,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 見不得這些東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知道寶玉的心內(nèi)怕他嫌臟, 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里了,有什么遮著藏著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 問他疼的怎么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yǎng)一兩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干, 免不得那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干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一大跳,問起原由,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息一回,向?qū)氂衲樕嫌弥割^畫了一畫, 口內(nèi)嘟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說道:“管保就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里知道,那經(jīng)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 只一生長下來,暗里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趕著問:“這有什么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jīng)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么個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 不過除香燭供養(yǎng)之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xiàn)身法像, 晝夜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 ”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隨心愿舍罷了。象我們廟里, 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許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 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shù)。那小家子窮人家舍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是這樣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guān)了去。”馬道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 。賈母又命人來吩咐:“以后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帶著,遇見僧道窮苦人好舍。”
說畢,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閑逛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nèi), 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他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灣角,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了。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么顏色的, 弄一雙鞋面給我。”趙姨娘聽說,便嘆口氣說道:“你瞧瞧那里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 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里來!有的沒的都在這里,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了兩塊袖將起來。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里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將來熬的環(huán)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 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說,鼻子里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里那一個兒!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只不伏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兒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 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 便探他口氣說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里也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么樣呢?”馬道婆聽說,鼻子里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 明不敢怎樣,暗里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趙姨娘聞聽這話里有道理,心內(nèi)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么暗里算計?我倒有這個意思,只是沒這樣的能干人。 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里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么東西能打動我? ”趙姨娘聽這話口氣松動了,便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糊涂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huán)兒的。那時你要什么不得?” 馬道婆聽了,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據(jù),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里沒什么,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shù)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個手模, 走到櫥柜里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 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并不顧青紅皂白, 滿口里應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褲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fā)的鬼來, 并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 總不出門,倒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后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信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中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 聽見房內(nèi)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里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兒齊全,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fā)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兒又道:“你嘗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 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著怎么樣。”寶釵道:“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著也沒什么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著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那里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fā)丫頭取去了。 ”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fā)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fā)人送來。”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qū)氣O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 寶釵便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剛至房門前,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寶釵方欲說話時,只見王夫人房內(nèi)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連忙叫著鳳姐等走了。趙,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 ”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里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話,只是口里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 掙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nèi)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并丫頭們都?;帕耍θ笾醴蛉?,賈母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里,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fā)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 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萍,薛姨媽,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眾媳婦丫頭等, 都來園內(nèi)看視。登時園內(nèi)亂麻一般。正沒個主見, 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fā)慌了。 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里,丟不下那里。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 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zhuǎn),已酥倒在那里。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醫(y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翱叭章?。王子騰夫人告辭去后,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輩并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愈發(fā)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nèi)無般不說。到夜晚間,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nèi),夜間派了賈蕓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著干哭。
此時賈赦, 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了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著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shù),皆由天命, 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醫(y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nèi)チT。”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里見些效驗??纯慈展怅?,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亦發(fā)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 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huán)等自是稱愿。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fā)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 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于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 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見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diào)唆著逼他寫字念書, 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象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diào)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里越發(fā)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棺槨? ”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 念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 我們善能醫(yī)治。”賈母,王夫人聽見這些話,那里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 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這樣真切,心中亦稀罕,命人請了進來。 眾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見那和尚是怎的模樣: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腌か更有滿頭瘡。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樣: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里焚修。”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話。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yī)治。”賈政道:“倒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你們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現(xiàn)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那僧道:“長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 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頌持頌,只怕就好了。”賈政聽說,便向?qū)氂耥椛先∠履怯駚磉f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蓢@你今日這番經(jīng)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于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nèi),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著回頭便走了。賈政趕著還說話, 讓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只管著人去趕,那里有個蹤影。 少不得依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nèi),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身守著, 不許別個人進來。至晚間他二人竟?jié)u漸醒來,說腹中饑餓。賈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 旋熬了米湯與他二人吃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李宮裁并賈府三艷,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聲笑。 眾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jīng)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愿,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姐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