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來的真突然,像是有人在天上打翻了臉盆。”
干干瘦瘦的小姑娘,抱著腿蜷縮在墻角下,呆呆地望著天空這樣想著。
破爛的房子內(nèi),長滿了枯草,殘破的墻被鎮(zhèn)上的頑童推倒了一半,低矮的房梁上,幾片殘瓦在大雨中堅挺著,擋住了傾盆的大雨,為她開辟出一片僅能容身的干燥地。
“等我長高了,能夠得上房頂了,就能把房屋修一修了。”
年僅七歲的她,將視線轉(zhuǎn)移到了房梁上,幾顆豆大的水珠滴落下來,打在她赤裸的肩頭上,濺起水花,冰涼的感覺將她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了過來,往里縮了縮身子,撇嘴欲哭。
“等我長高了,再見到他,我也要把他的衣服袖子扯爛。”
眼神盯著漏下的雨水在地上摔得破碎,那被踩的堅實的泥土地變了色,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破碗,放在上面,遮掩了起來,小碗蓄起了水,飛濺的水花也漸漸大了。她雙手捧起碗,飲了下去,擦了擦嘴,重新將碗放在地上。
“等我長高了,就能掙錢了,我一定要天天吃饅頭。”
她覺得,只要長高了,出現(xiàn)在生活中的一切東西,都能迎刃而解,只要長高了,她就有不漏風(fēng)不漏雨的房子住,只要長高了,她就能打得過欺負(fù)她的小孩,只要長高了,就不用餓肚子了。
風(fēng)雨愈演愈烈,院中的雜草搖擺顫抖,小女孩卻在這嘈雜的環(huán)境中沉沉睡去。
這些天地間的嘈雜,讓她格外安寧,她只覺得這一刻,世界安靜極了,沒人叫她雜種,沒人說她騙子,也沒人罵她小偷。
睡夢中,她仿佛聽到了久遠(yuǎn)記憶中那溫馨的呼喚,她仿佛聞到了淡淡的花香,那種特有的香味來自于模糊的身影,那個在夢中也永遠(yuǎn)無法觸及、無法認(rèn)清的身影。
驟雨停歇,天地間安靜了,也嘈雜了。
“快看她這個騙子醒了!”
“她是小偷!”
“是雜種!”
“沒人要的小賤貨!”
意識模糊而朦朧,小女孩睜開雙眼,那魂兒卻仿佛不再體內(nèi),沉重的頭抬不起來,酸軟的身體使不上力,平日里堅強的心,此刻卻泛著酸,眼淚從眼角滑落。
“我不想哭。為什么會哭?好難受。”
雙眼滯澀而灼熱,小女孩趴在地上,耳中不斷傳來難聽的叫罵,直往心里鉆,委屈被放大,虛弱帶來了無力感,讓她的眼淚不住地滴落地面。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哦哦哦!太棒了!”
“快走快走!她要死了!”
頑童的胡言響起,卻給女孩心里帶來了沖擊。
“死就是這樣嗎?讓人難受,讓人不由自主地掉眼淚,讓人身體沒有力氣,讓人發(fā)熱。我就要死了嗎?為什么開心?因為我沒人要嗎?可是那坐在公園里哭泣著說自己沒人要的男人為什么沒人嘲笑?我做錯了什么嗎?”
孩子離開了這片廢墟,跑得沒了蹤影,小女孩趴在地上,沒了煩人的叫喊,她的意識再次模糊,斜眼看著被洗過的天空,湛藍(lán)藍(lán)得,沒有雜質(zhì)。
“好美呀!我死了會上天嗎?那個在商店門口的老太太給她孫子這么說的??墒?,那個下巴尖尖的女孩卻說我會下地獄。地獄是什么樣子呢?是商場電視里描述的那樣嗎?黑暗暗的,都不說話,說話的會被隔了舌頭。那地獄會很安靜吧。”
女孩雙眼沉重,最終還是合上了。
那個模糊的影子,向自己張開了雙臂,低聲叫著自己的名字,可是聽不清,也看不清,那是誰?是媽媽嗎?可是為什么跑不過去?無論自己多努力,都跑不過去!
黑暗籠罩這朦朧的世界,光柱在頭頂閃亮,外面是看不透的幽暗深邃,無數(shù)嘶啞的聲音在呼喊。
去死吧。小賤貨。
下地獄吧。騙子。
沒人要的雜種。
光芒漸漸收縮,那一張張熟悉卻又可怖的嘴臉,圍繞著光柱,想要撲進(jìn)來。小女孩蹲著瘦弱的身子,將頭埋在雙膝間。單薄的身子瑟瑟發(fā)抖,嘴中嗚咽,含糊不清地哭訴:“我做錯什么了?我到底哪里錯了?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
只是那聲響中,終是響起了一道不同的聲音。
“孩子,醒醒。孩子。”
那像是來自天外,模糊不可聞,卻又壓過了所有呼喊。
小女孩艱難地睜開雙眼,一張有些蒼老的面孔浮現(xiàn)在眼前,和藹極了,與電視中的神仙吻合。
“我死了嗎?為什么還這么難受。”
朦朧的意識中,升起這樣的念頭。嘴里嚅囁了半天,才用氣息說出了這句話。
眼中最后的景象很雜亂,像是被撿起的攝像頭拍攝出的畫面,只看到那張和藹的臉上露出了悲傷。
“這小女孩是被父母遺棄的孤兒,沒人要,剛開始鎮(zhèn)上人見她可憐,就給她兩口飯吃,沒想到她愣是在鎮(zhèn)子上賴了三年,現(xiàn)在沒人給她飯吃,她就常撿垃圾,乞討,偷店鋪,搶別的小孩的零食。鎮(zhèn)上人也漸漸反感,所以也就沒人再管咯。”
診所護(hù)士撇著嘴,陰陽怪氣地說道。
“她還只是個孩子。不懂善惡是非。”
“她不懂?她比誰都精,騙起人來可是聲情并茂。您老人家心善,可別被她騙了。”
“不會不會,小孩都像白紙,圖圖寫寫都是咱們大人的事,這張紙能變成啥,不也都靠世人嘛。”
“她呀?她就是一張塑料紙,畫不上去的。”
小女孩被低聲的話語吵醒,渾身上下依舊難受著,而意識已不再模糊,聽著外間的尖酸低語,看清身邊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察覺此處是讓她恐懼的診所,悄悄起了身,拔了輸液管,不顧鮮血涌出,躡手躡腳地鉆出了門。
臨走前掏空了床邊放著的錢包。
她的心里裝著事,她要去找一個人。
老人苦笑著看著空蕩蕩的病床,還有自己放在床邊的錢包,已經(jīng)空空如也。
“看吧!這就是一白眼狼!”
老人沒說話,笑著搖搖頭,走出了診所,向著鎮(zhèn)子外邊的那處廢墟走去。
“你這個小偷!又偷孫二家的饅頭!”
一個小胖墩遠(yuǎn)遠(yuǎn)地向女孩扔出一塊土疙瘩,罵道。
“我沒偷!我買的!”
小女孩懷中抱著幾個饅頭,用袋子包的嚴(yán)嚴(yán)實實。
“你這個騙子!你能有錢?”
“砸她!砸她!”
好幾個土疙瘩夾雜著石塊飛向小女孩,她慌亂地閃躲,不護(hù)頭,卻護(hù)著懷里的饅頭。土疙瘩砸到背上,頭上,腿上,有些松軟的倒沒事,堅硬的卻生疼。
眼里閃著淚花,向著自己那處“家”跑去,那些小孩子卻砸的更歡了,小女孩的背上全是泥土,頭上的疼痛感讓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淚,直淌了下來。
腿上一痛,女孩腳下沒踩穩(wěn),跌倒在地上,沒有用手去撐,那雙手依舊死死護(hù)著饅頭,裸露的肩頭蹭掉了皮,蟄心的痛感傳來,小女孩委屈得哭了。
追逐的小孩離得近了,一塊石頭砸在女孩的眉角,鮮血瞬間溢出,傷口一片血紅腫脹,小孩見了血就怕了,一溜煙散的沒了影。
女孩蜷縮在地上,委屈啜泣,一個人影遮住了她頭頂?shù)年柟狻?/p>
“為什么不把懷里的東西扔了?這樣你跌倒的時候就不會受傷。”
迎著陽光,女孩看不清人影的臉,只覺得聲音很溫和,沒有常人的刻薄。不自覺地開了口。
“這是我要送人的。”
“送誰的?是什么呀?”
“送給在我家出現(xiàn)的一位神仙爺爺。這是我最喜歡的饅頭。”
“為什么送給他呀?”
“因為他沒罵我是騙子,也沒罵我是小偷。”
正說著,女孩手伸進(jìn)袋子,掏出一個松軟的饅頭,遞給背光而立看不清臉龐的人影,然后說道:“今天偷了醫(yī)生的錢,也請你吃。”
人影接過饅頭,咬了一口,俯下身子將小女孩擁入懷中,帶著如孩童般的喜悅,自言自語地說道:“孩子總歸是善良的!總歸是善良的!”
那溫?zé)岬膽驯?,讓小女孩愣住了。無論多堅實、多溫暖的墻,都無法帶給她這種異樣的感受,這種溫暖,穿透了她的皮膚肌肉,透過了她的身軀,直擊靈魂深處。
隱藏在角落里,那顆傷痕累累的心,此刻像是被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捧著,那些傷痕,悄然愈合。在她的腦海里,世間雜亂的聲音不再,她也能聽到,能看到那鳥語花香。
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強勁而又充斥著暖流。
為什么?
小女孩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哭,那雙眼中,止不住地淚流,幾年來受過的委屈,此刻像是泄洪般地席卷而來,可是她明明知道,自己在笑啊。
美好總是短暫的,這不過是別人對她的饋贈。
“我……我要去找……找那個爺爺!”
“孩子,你看我是誰?”
“哇。”
女孩突然咧嘴放聲大哭,摟住老頭的脖子,將手中的袋子遞給他,說道:“老爺爺,那你再吃一個……”
“乖,不哭了。”
“剛才我快死了,你要帶走我嗎?我不想死……”
這聲帶著哭腔的詢問,讓老頭子的心一顫,那雙老眼,熱淚縱橫。輕輕撫摸著女孩雜亂的頭發(fā),顫聲說道:“你不會死!你不會死!從今以后,你就姓沈了!”